「我五歲就搭過飛機,同學都覺得很酷。」

福建榮民爸爸印尼華僑媽媽

陳又津,1986年出生,27歲。

 

住在三重,家中成員有母親和一隻貓,大學畢業後從事文字相關的工作,幾乎每天跑步或游泳。短髮、金屬黑框眼鏡,穿著襯衫和牛仔褲。比較特別的是房間裡面很少擺設或紀念品,只有櫃子、床鋪和書,看起來就像辦公室。住的地方是父親所留下來的房子,附近是老社區,生活機能也不錯,儘管本人覺得很方便,但對外人來說,其實是個沒有地標、過馬路要非常小心的地方。路上時常有陣頭封街,四處都掛滿了紅燈籠。

講話速度很快,口條清楚,中間夾雜了很多語助詞、感嘆詞。會主動說明自己是跨國婚姻子女是大學畢業以後的事。雖然有印尼華僑媽媽和福建榮民爸爸,但只會說中文,不會說印尼話和閩北話。大致聽得懂客家話,不過和表弟用英語溝通,因為表弟不太會華文和客語。隨母親回過印尼三次,分別在五歲、十二歲和二十二歲,福建則是在十二歲的時候。

 

訪談

我是在上班一段時間後,辭職在家中專心寫作,不是因為拿到了優渥的版稅,而是找到了想寫的題材,不得不立刻去寫而已。真要說起來,應該比較接近那種熱愛旅行,每隔一兩年就會跑去哪裡長宿的人吧。對我來說,最棒的生活就是寫作、運動、有飯吃。這樣就非常完美了。我很喜歡看書,各式各樣的書,其中大多數是小說。因為喜歡看書,所以才試著寫書,只要有書可以看,完全不出門也沒問題。不看電視和報紙,覺得跟書比起來實在太浪費時間了,雖然跟朋友聊天的時候常常沒跟上話題,但大家都習慣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求學過程還算順利,看到最近報導說跨國婚姻子女學習遲緩,我就覺得哪有,到底是哪隻眼睛看到的啦?如果連我都有學習遲緩,那成績比我差的人算什麼東西?要比的話大家就來比好了,我從小開始參加國語演講比賽,證明父母的腔調和小孩的發音沒有絕對關係。還有,只用成績來評量人這個價值觀本來就有問題吧!

 

家裡只有我一個小孩,但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我媽說就算她有兩個小孩,丟了一個也是會難過的。有些事本來就不可以量化。小學以前,我常跟相同背景(榮民爸爸、印尼媽媽)的小孩玩,但現在幾乎沒有這樣的朋友,就算現在有,大概也認不出來吧。只有那些媽媽還會互相打電話,說她們的孩子現在做些什麼。除了越洋電話,我們家能和印尼有的連結不多,頂多在買衣服和鞋子的時候看到「印尼製造」,而有種支持國貨的感覺。

等我念了高中,終於發現有同學的父母也是印尼出身,一問之下,原來他們是自由戀愛的大學同學,這樣她父母雙方的身分跟我家又不太一樣。我小時候對東南亞跨國婚姻的概念,就是房子外面水泥牆上(中文)寫的:外籍新娘\保證處女\絕不加價\十八萬全包\跑掉免費再娶一位。這種情況下,實在很難跟同學說些什麼。那時候沒有人會指著我的鼻子笑我,哈哈你媽媽是外籍新娘,頂多有些懷疑地問,你媽媽是台灣人嗎?我就笑著回說你說呢。其實這世界上十之八九的問題都可以這樣回答。況且九零年代那時候華僑很多,國語說不標準的中年人也很多,沒什麼好稀奇的。我也不太喜歡問別人問題,認為如果對方想講的話,不問也會講,硬問多半只會得到很爛的答案。不過當然也有人會透過問題才發現自己想說的話,那就要看對方對你的信任度有多高。

反而是大家說暑假要回鄉下,問我老家在哪裡的時候,我說是大陸跟印尼,五歲就搭過飛機,同學都覺得很酷。別人問我媽說你是哪裡人,她有時用客家人,有時用香港人回答,反正他們也聽不出來。廣義上這也是事實。如果別人問我,我也說是華僑。等我上了大學,才比較能夠看清,華僑代表的是嚮往中華文化、自由戀愛,跨國婚姻是冠以愛之名的勞動,移工的勞動有期限和實質報酬。

比較困擾的時候是家長會,我媽應該只去過一次,就是個去了不知道要幹嘛的場合,隔天還有同學問我,昨天來的是你阿嬤嗎。因為我媽三十歲才生我,相較其他同學的母親應該是比較老的,對我來說,父母年紀大這點比移民的身分還要困擾,不是可以隨便找個藉口混過去的。不過現在看起來,三十歲生小孩還算好的,我媽算走在時代的尖端吧。對於台灣的學校教育,我媽完全不懂,所以聯絡簿、成績單我都是自己蓋章的,很早就合法拿到了家裡的印章,而且家長會這種東西,對勞動階級來說很不友善,請假去聽自己沒興趣的東西,要我現在也不想去。而且我當時雖然看不起老師這職業,但成績和出缺席都沒有需要擔心的地方,老師去煩惱其他人就好啦。現在對老師這種職業比較諒解了,反正混口飯吃而已,也不用當做什麼人生志業啦。我遇過而且承認有老師這個格的,大概不超過五個人。像畢業典禮、升學考試,這種要請假的事,我也都是一個人去,反而看到別的父母前呼後擁,反而覺得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其實我對印尼的了解不比美國多多少,回去的時候腦袋空空的,反正由親戚決定帶去哪裡玩,有私家車和司機會載到定點,根本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不過我還是說說我所知道的印尼吧。

 

我的外曾祖父從廣東梅縣搬到印尼加里曼丹,也就是婆羅洲,不過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那個時候應該是清帝國吧。我媽在加里曼丹的農村出生,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妹妹,整個村裡不到五十人,家裡有一些地,每天上半天中文課,其餘時間幫忙農事及買賣。1965年印尼發生大屠殺時我媽大概十二歲,但她只知道某天突然被「土人」襲擊,許多華人流離失所,她們一家前往比較熱鬧的城鎮阿永安依親,寄宿在開金店的親戚家中。逃亡的路上是搭公共汽車,只帶了一些鍋子和衣服就逃走了,後來我外婆前幾年有回去過,但其他人過了半個世紀還是沒回去。關於逃亡的細節,我一直沒問出來,只知道一些片面的敘述。

後來,我媽這一家人到了雅加達,她哥先是做金店學徒,後來自己開設成衣廠,雇用十幾名印尼勞工。我家在印尼的親戚多半經營工廠、從事化學原料貿易,過著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住在三四層樓的洋房式建築,在自宅一樓或二樓陽台奉祀福德正神,出入都是開車並雇用印尼司機,來自印尼農村的女傭睡在極窄小的睡房、使用獨立的蹲式廁所。我看到的華人社區,門前有小花園和車庫,社區入口有印尼人擔任門房、警衛,社區的鐵柵欄高達兩三層樓。柵欄的另一邊,都是木板搭乘的平房建築,裡面的居民使用河水生活。我從華文教師義務役的朋友那邊知道,有的富豪把自己家蓋得像電影片廠,河的另一邊卻是貧民窟。印尼的貧富差距極大。當我和親戚出入百貨公司,為了預防恐怖攻擊,必須經過金屬探測器檢查。

儘管出入有司機,在家有佣人,我的表弟妹平時手上拿的是黑莓機,但一聽到回教徒誦經或開車經過清真寺的時候,他們其實很害怕。我的印尼表親用的是印尼文姓名,叔叔阿姨輩彼此之間說客家話和福建話,表兄弟姊妹之間卻是說印尼話。我不通印尼語,表弟和我的客家話也是只能聽不能說,最後我們溝通用的是各自帶有台灣腔和印尼腔的英語。種族歧視成為許多印尼華人出走的動力,但讓我媽願意遠渡重洋來到台灣,卻是因為當時的流行文化及經濟。

我媽很愛聽鄧麗君[1]的歌曲,在網路上可以找到很多鄧麗君用印尼語翻唱的歌,像是《小城故事》,甚至出版印尼語專輯。我後來才發現《甜蜜蜜》原是一首印尼民謠Dayung Sampan。在那個時代,台灣和印尼的連結好像比較深呢。印尼的電影院上映胡金銓的武俠片,所以我媽對成龍、洪金寶、二秦二林都很熟。流行的電影和音樂,簡單說就是迷妹嘛。我媽有考慮要嫁到香港還是台灣,後來她選了台北。四分之一個世紀後,表弟和我聊的是日本動漫哆啦A夢,問到對於台灣的認識,他從櫃子裡拿出花樣少年少女的盜版DVD。反而是我比較慚愧,沒看過花樣少年少女,對印尼的流行文化也不熟,一個例子都舉不出來。

我媽說她二十五歲的時候,有機會到香港去,但那時候她還沒錢買機票,去的話沒得選老公,等到二十九歲才賣掉她有的黃金,用足夠在雅加達買下一間小房的錢,換取一張到台灣的單程機票,她拿著觀光簽證,來到台北製作項鍊和成衣,在這半年內想辦法結婚、拿到身分證。和她其他的姊妹不同的是,她的婚姻是自己賣的,沒有經過仲介抽成,她擁有選擇新郎的權力(儘管也沒多大),結婚時的聘金就由她自己收著。她雖然在鄉下學過中文,但隔了十多年以後也忘得差不多,二十九歲剛到台灣的時候一句話也不通,先嫁到台灣的遠親姊妹跟她用客家話溝通,二十年後,她可以自己一個人搭公車、捷運通勤,看民視的八點檔連續劇,還會唱閩南語歌《家後》。平常買東西的時候,菜販都跟她說閩南語,她回國語,兩個人溝通無礙,攤販好像也根本沒發現她講國語的樣子。

近三十年來,她只回過印尼三次,分別在我五歲、十二歲和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們家也沒有關於印尼的任何事物,像是唱片、書籍或什麼。我們在家中說國語,我媽幾乎忘了該怎麼說印尼話,即使和親人打越洋電話也都是講客語。直到她在公園裡看見推輪椅的印傭,覺得很好奇,那時我也上了大學,覺得不用擔心自己會被誤認為移工,跟她說可以主動找移工聊聊,畢竟移工的生活真的很辛苦,能聊上兩句解悶也不錯吧。剛開始我媽礙於華人的外表(=台灣人),印尼語又忘了大半,幸好對方中文不錯,兩人就用印尼語摻雜中文聊了起來。在另一個國家的公園,這兩個在印尼永遠不會說到話的人,突然就變成了同鄉。移工期滿要回家的時候,還會跟我媽道再見。

台灣的鄰居三不五時問我媽,你有錢用嗎?你要回去印尼嗎?她覺得非常奇怪,於是她說:「我是台灣人,拿台灣護照,我的小孩、財產都在這裡。為什麼要回去?」

 

──公開身分有什麼影響嗎?

長大以後認識的朋友,對移民都蠻有概念,所以不會說什麼你是外勞的話。雖然大部分的人還是不知道要講什麼。不過也有很多人曾經去雅加達做生意,這點倒是讓我相當意外。

 

──想過要去印尼長期生活或工作嗎?

不會。因為語言不通,要從頭學起太辛苦了。除非台灣發生什麼災難,要逃亡的時候就會去了。我是個覺得災難離自己並不遠的人,所以還真的有想過,要逃的話一定先去印尼,但最好還是不要發生核變或地震之類的事。以前剛開始出社會時,我媽還有個很酷的備案,就是讓我回去印尼教華文,聽起來很賺,不過我根本不會印尼文,這樣教起來也太難了吧。另外,我打算趁媽媽還走得動,帶她重現逃亡之旅,總覺得會是一件有趣的事。

 



[1]鄧麗君一生中共計唱了:國語837首,日語276首,英語59首,閩南語36首,粵語28首,印尼語21首,義大利語1首,西班牙語1首。http://www.e-sabah.com/archiver/?tid-4852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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