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地、專注地,近乎湖濱散記式地體會秋天的經驗幾乎可說是沒有的,因為十八歲以前的秋天總在開學後到來,滿山遍野的紅葉是液晶螢幕的測試影像,終年常綠的黑板樹才是真正的現實。賞楓勝地奧萬大早已坍方封山,但即便沒封山,山下的中小學生仍無緣日日賞楓,教室窗外的景色四季都一樣,學生拿著竹帚在外掃區揮掃落葉,牆邊的螞蟻行軍則忙著秋收冬藏,秋天的宴會即將開始!

 

大賣場裡被投保的商品整齊排列,貨物充盈不匱乏,24小時全年開放。無版權的背景音樂到處放送,沒預算的劇場也拿來當做進場樂,在冬天來臨之前跳舞到天明吧!你的舞伴是用十塊錢借來的手推車,上面沒有骯髒的手垢,你們將在手扶梯的見證下成婚,擁有不同廠牌與品種的孩子,如果累了就在網路上尋找新的情人,它們將以結標時間或價錢高低一字排開。

 

大月亮底下張開的蠣、蟹膏蟹黃在人類的胃袋中命運地相逢,明月與肉片相映成趣,秋天因此而有了些市井味,人們在車站、頂樓、電視機前挨擠著前進,腆出飽食的肚子,這是對體育課的報復──校慶運動會上你毫無選擇地參加大隊接力,左腹痛右腹痠胸口悶都必須練習,課後腋下汗濕一片,幸好當時的自己並不覺骯髒,只是畢業後不願和放課後的中學生同一車廂。體育課一結束,立刻到福利社排隊買珍珠奶茶,其實你不餓也不喜歡那濃稠濁白的糖水,底下還沈澱著結塊的黑色麵糰,那麵糰怎麼都吸不起來,最後只能扔進垃圾桶。

 

有些東西生來就是為了被丟棄:衛生紙、肥皂和橡皮擦……它們一點一點帶走我們身上的痕跡,讓我們成為整齊清潔的好公民,並需定時定量補充消費,為市場經濟盡一份心力。另一種是原本以為將恆久長存的物件以加速度離去,陪我渡過小學時代的電腦被解體帶走,只留下一顆儲存資料的硬碟,背面像符咒一般被貼滿認證標籤,翻過來是精密複雜的電路板,深綠色的平面佈滿金黃色的溝渠,連接這一點到另一點,彷彿一座城市的俯瞰圖。「這就是電腦的心臟啊。」原來這幾年間我就在這座城市打電動、趕作業、養寵物……失去了身體的硬碟,縱橫的線路像掌紋一般不可解,這幾年的記憶,只有這個是不想丟棄的啊。

 

小學時代最期待的是放學的味道,從一個身材短壯的叔叔開始,他戴著鴨舌帽,推著油膩的手推車賣漢堡,媽媽總是擔心肉餅的來歷不明,卻又拗不過小孩的饞嘴,熱呼呼的漢堡淋上甜甜的美乃滋,連夏天都吃不膩,那時候我還不曉得要擔心推車上累積的黑垢。隨著我年級漸長,叔叔的頭髮日漸稀少,有一天,他不見了。再出現的時候,頭髮全白,也很少戴帽子,這時我已經很少向他買漢堡了,因為速食店的漢堡更流行,有一天,他真的不見了,再也沒出現過。這似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現求救信號,之後便對各種災難習以為常,朋友因為你不夠積極和他約吃飯,憤而絕交,剛開始很緊張,但仔細想想少了這麼一個麻煩朋友也沒差;捷運站內有人跳軌自殺失敗逃走,可惡的是他浪費了大家的時間,死了就算了,沒死至少也要罰鍰,無人在意他自殺的原因。

 

一點一點地死去,像長篇漫畫的結局一樣連載到被遺忘,因為喜歡這個作品而追下去,但其實更早就隱隱覺得「這個作者大概不行了」,剩下的故事都在彌補前面的破洞,和角色累積的情感又無法就此捨棄,最後還是忘了大部分的情節。

 

現在坐在辦公室裡吹冷氣,想著夏天沒做的事還有好多:去海邊、旅行、學外國語、參加營隊、進修、找新工作……但沒一樣是短期內可以完成的,秋天給人一點小小的希望,好像還能在這剩下的幾個月做點什麼。隨著一連串的國定假日,冬天就來了,這短促的假期卻只夠到遠一點的地方人擠人,做假期應該做的事,令人焦慮的假日狂熱症發完就回到工作崗位,和同事一起打發無聊,但無聊這種東西若想打發它,下場往往是更加無聊,旁邊的同事關心你現在開的是什麼網頁,然後和你分享最近新買的拼布包包,雖然你始終無法領略那樣的美感,或說你根本覺得很醜,但為了穩定的情感交流(如果有這東西),還是說了違心之論。年紀長些的OL已經結婚,她說起流產後出院的時候,婆婆在丈夫下樓開車時說你就是子宮不好什麼,她立刻回以醫生沒有說我子宮不好……這時候我們該怎麼回答?說「我了解」或「這樣啊」未免顯得太自以為是,雖然她已經能用輕鬆的語氣敘說這件事,但這無論如何都不是個真正的笑話啊。

 

父親第一次中風時,沒人知道該怎麼辦,明明家住市區,救護車卻等了快半小時,搭計程車的話五分鐘就到了。母親俐落地著手住院前的準備,收拾毛巾臉盆假牙證件這類什物,我坐在巷子口等待救護車。之後的時光徹底凍結,安養院內的房間瀰漫著食糜氣味,床上的老人失去性別長得同一模樣。我認識父親時他已經是個老人,但沒想到他還可以更老,頭髮由銀灰色褪至全白,理著中學男生的小平頭,他再也不需要髮油,以前他都是用排梳替稀疏的頭髮刷上髮油,現在那種刺鼻的氣味不見了,也沒人會替他染黑頭髮,家裡還剩好幾罐沒開過的紅花油。每次見他,他都問現在幾點了,似乎連放在他床頭的時鐘都看不見,他說的話我也聽不懂,只有靠母親的翻譯才能解,某次他問了一個沒問過的問題,猜了很久,才知道是「唸書唸得好不好?」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經上大學了,之後他問什麼我都答好、好好好……因為不這麼答的話,就必須直視他瞿鑠的眼睛,而那雙眼睛似乎比病前更澄澈了。

 

父親極少談及他的故事,也沒有人認為值得一談,他總是沉默地喝著酒,把碗裡的食物全沾上醬油,吃著前夜的剩菜。那時,我不知道他正一點一滴放棄自己所擁有的故事。

 

屬於秋天的美德是安份守己,不去談過去與未來,因為冬天快來了,春天又太遠,靜靜地生活於現在。人家說有秋天就過一個秋天,不管是一個很熱的秋天還是有颱風的秋天,將電腦桌面換成紅葉步道應景吧。路上看不到霜紅的楓葉,只偶爾幾株被錯認成楓的槭樹。西門町有人穿著”War is over.”字樣的T恤,不知道是反諷還是穿的人相信戰爭已經結束,開心笑著的少女臉上看不出戰爭的痕跡,或者,她才剛打贏一場戰役。

 

九月一日開學後不久,學校依慣例發下換季通知單,好像小學生沒有判別溫度的能力,總是在大熱天裡包裹外套或四季都穿著短袖跑來跑去,學藝股長收齊孩子們或乖巧準時、或早已精於模仿家長那或潦草或稚拙典雅的「林」「陳」「黃」「李」,接下來到全面換季期間是孩子們少數擁有的自由時間,觀測星象雲霧或瞎猜決定今天穿短袖長褲或長袖短裙,外套披肩或綁腰套書包,若再將運動服與制服交叉配對,學校內一時五花八門群魔亂舞。至及笄之年,換季不只是生理上的需求,更是重拾人類原有的尊嚴,T系少女穿著長褲正大光明地踏入校門(而不必在人行道上倉皇換短褲),此時雌雄莫辨儷影雙雙,冬天將是戀愛的季節。

 

可有可無的秋天,離開的時候沒人為他嘆息。

 

以為自己該積趲點什麼,或自認已經擁有了些什麼,滿心期待一年好冬,拿出儲糧的時候才發現它們早在倉庫裡腐爛發臭,這才是秋天真正的氣味。然而和那個啃吃樹皮皮鞋的年代比起來,吃著不新鮮的倉儲也不足為奇,反正加工之後的罐頭美味如昔,想著「我們還有秋天」,便心安理得打卡上班填表格,享受週休連假觀光旅行,在大家約定好的路線內折返跑,想著退休後至少還有鼻胃管可以灌食。最後,我們將被插滿五顏六色的管線躺在白色的草原,被丟棄的記憶從車庫後的掩埋場爬起,舉辦盛大的遊行,大家都受邀進入發臭的主題公園,和秋天一起揮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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