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在哪裡,才可以往下走。」

台灣客家爸爸越南華僑媽媽

廖宜盈,1977年出生,37歲。

 

已婚有三個孩子,分別是五歲、三歲和一歲。住在花蓮崇德社區,打開家門就能看見聳立的山壁,沒多遠就是海邊。目前經營民宿與獨木舟,那是一個父親為喜歡音樂的兒子而打造的屋子,父親本來就從事營造業,還在建築物中央設立一座舞台。不過兒子還是到台北去發展了。空著的屋子就成了民宿。

廖宜盈在內壢成長,台北念書,在貢寮教書及從事反核運動。因為討厭台北才來到花蓮。從去年五月搬來,至今剛滿一年。興趣是到台北二手書店買書。等到家裡放不下了,再把書賣到花蓮的書店,很多新貨都是她們一家搬來的。一直走在追尋理想的道路上,也像是她的母親一樣遠離自己的家鄉。在廖宜盈身上,還是可以約略看見她母親絕不妥協的精神。

下載   

訪談

我媽是越南華僑,但我不是問她,是從她的兄弟姊妹才知道。我跟她很難溝通,她不太講自己。我問她生日她都不說,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就是不告訴我們。我爸的生日是我去看戶口名簿,但我跟我爸感情比較好,會記住生日送他禮物,但我媽我就是刻意不去看她的生日,現在還是不知道。我跟我媽的衝突非常深,深到我曾經想要切斷關係。我知道她是越南人是因為小時候她每個月會去姊妹聚會,去中華商場那邊的越南餐廳或餃子館,很多阿姨帶著小孩,她們都講廣東話,覺得她們都是華僑,吃鴨仔蛋、炸香蕉,這樣知道媽媽比較特別,但她在家裡都講國語,只是有腔調。她只會說她成績非常好,是來台灣念書,希望我們遺傳到她優良的基因,而不是爸爸這邊台灣的基因。我爸那邊的客家人沒有經商,比較朝九晚五。我現在到花蓮,是嫁得最遠的,父親家族的女性不太有離家經驗。但我大學是自己環島,在外面亂跑。我媽會直接講爸爸很笨。我媽一直覺得我爸、我們家的人有懶惰基因,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我媽的大姐在澳洲,弟弟妹妹在美國,我外公外婆在加拿大,念書的朋友在法國。小時候大姐子女十八歲左右像背包客來台灣玩。

我們家到越南也不是很久的事,是外公那一代,本來以為是三四百年前的事情。據說是廣東三水那邊,乾旱種不出東西,東西也吃完。外公一個人走過越南和中國接壤的土地,翻過幾個山頭到越南,華人很多又肯做,後來開鐘錶店,有很大的田地,請很多工人。我外婆生十個小孩,我媽是第四個,很會念書,那時候到法國和台灣留學很熱門,但她覺得自己的法文比較差,就到台灣。現在她的書櫃裡面還擺了一些法文書,還有三民主義、《汪洋中的一條船》之類洗腦的書。後來聽說越共要來了,要打倒資產階級的地主,用幾條金條換一張船票。有錢也不一定上得了船,會超賣。大家都搭上不同的船,沒有目的地,也沒東西吃,失去動力,在海上漂流了很久。小叔小姨上的船最慘,不知道漂了多久,必須吃過世的人才能活下來。就看被哪個國家的救援船打撈起來,就到了哪個國家的難民營或收容處。

我媽會說田地很大,越南人跟中國人不一樣,越南人都是工人,你要管他們。有些我媽照片就是洋裝啊,髮型梳得很好的小姐照片。那時候外公生活是很好的。雖然媽媽說她是來台灣念書的,但是她沒有讀過台灣任何一間大學啊!不過家裡有她從越南帶來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想來應是為應考而特別準備的。我推測她應該是沒考上,因為考上的話她一定會拿來說;或是在她準備考試的時候越戰就爆發了,所以決定不考大學,改考公務人員,為自己在台灣生活做打算。這是我猜的。越戰爆發,她跟越南的親人失聯,到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才有個妹妹來台灣玩,之前可能有書信往返。因為我們經濟關係,五六年級我媽才能出國。出國都大包小包,一箱滿滿的小朋友衣服。我爸說加拿大是現代國家,台灣那麼落後,你帶錢就好啦。後來才知道,親戚過去是難民身分,待在難民營學語言,從最低階的工作開始。這些親戚根本捨不得花錢買小衣服。而且美國和加拿大都還會排華,跟猶太人一樣被說歛財、搶工作。很多人會惡意開車衝撞華人,所以華人會維持自己的社區、社群自保。

她寫信都說自己婚姻幸福。三十歲的時候生我。我看過她在日誌上面寫,那時候結婚差不多一年吧,寫著:夫妻沒話可以聊,是不是該把小孩接回來?我是她我也覺得好悲哀,我雖然可以理解我媽那時候的狀態,但情感上還是不能接受。可能是有了我之後就結婚,是我算出來的。她沒說過,我猜他們應該是朋友介紹。她會說那時候我爸熱烈地追求她,寫很多信,雖然當時也有別人追她。但她沒跟我說是先有後婚。她會不會覺得是因為我,不然不一定要跟這人結婚?我爸那時候應該經濟條件很差,但沒讓我媽知道,借錢也是回家借錢,我奶奶當掉首飾,大叔叔也借了一些。婚後跟我媽說這些錢都是借來。我媽當下應該很生氣,想要好好教育這個男人。但我爸的個性是借來的錢也亂花,有十塊會花二十塊的。她不能只為自己,要為子女留錢,就很積極跟我爸要錢,我爸又覺得是管他。我媽講話又很不好聽,你賺多少錢,你買得起嗎?掙了三棟房子,我爸要是沒有她,老年大概無以為繼。她一個禮拜買菜一次,滷一鍋肉要吃一個禮拜,又很難吃。我爸就不吃,就我跟我弟帶便當。我就倒掉,我媽知道就很生氣。但她同時背房貸和生活費,預算都很緊。

後來我知道我爸應該有外遇,但這覺得不是一方的錯,是雙方形塑,我媽就變得像偵探,調查我爸的東西,聞聞她的衣服。我爸做什麼事,我媽猜得八九不離十,我爸又絕對不說,我媽又追查得更緊,覺得婆婆應該要為她伸張正義,她沒有娘家可以訴苦,她也不訴苦。她那時已經跟國外聯繫,總是說她過得很幸福、很好。我外婆知道她結婚很傷心,說幹嘛那麼快結婚,這個女兒要離開我了。她又保證她會幸福美滿,要外婆放心。她的好朋友在法國,從小就交代我家裡的事不要跟別人說,別人都在等著看你笑話。她也沒有任何姊妹淘。我本來以為那些跟她吃飯講廣東話的阿姨是她好朋友,發現只是比同事好一點。她又有那麼多壓力,我就是那個出氣孔。我真的不知道我哪裡惹到她,只能盡量躲得遠一點。她在我面前從來不笑,不稱讚我。後來才知道她有多氣我爸。我爸是個好爸爸,但其實是不及格的丈夫。我爸喜歡到處留情,帶我跟他很好的朋友去暗暗的地方唱歌,很喜歡粉味,我幫你看個手相,你手怎麼那麼嫩。你女兒還在這裡,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快把豬哥樣露出來!他六十幾歲還可以在外面玩。長大以後,我跟我媽說我支持你離婚。但她還是很傳統的人,說她生是廖家的人,死是廖家的鬼。我想你要吞忍,就不要發洩在我身上!她覺得自己好委屈又好偉大,但你可以更勇敢,我就會敬佩你這個媽媽。我大學的時候真的不能接受,我媽要我跟我爸不要那麼好,就說了我爸怎樣,要我站在她那邊,但我還是在我爸那邊。那時候我沒有男朋友,但我就逼問她說,如果我結婚,老公一直在外面搞外遇都不回頭,也不拿錢回家,像你這樣,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嗎?她說那你就分。到這裡我才安慰一點,覺得你還是明理,只是她自己過不了那關。現實條件也是她在台灣只有一個人。

也有聽阿姨說,我媽是前面幾個姊妹裡面成績最好的,外公也疼,就不用做家事,前面的姐姐都沒念多少書,幫忙做家事,我好喜歡她們兩個,有媽媽的溫和感覺。阿姨都說我媽從小比較唯我獨尊,跟我爸說多容忍我媽,從小就這個脾氣,要改也不容易。我媽不接受別人不一樣的意見。做家事要按照她的方式,沒做到一百分就會很慘,可是我沒做到就會被打,我弟就不會。我說你重男輕女!然後被打得更慘。不管是打掃、學校的課業都是。

我從小是被奶奶養大,奶奶是無條件支持你、鼓勵你,覺得你做什麼都很好。如果覺得你做事的方式不對,只會說你這樣做可能會有什麼問題,有改進的空間。也因為奶奶個性溫和,我媽希望奶奶教訓我爸的時候,奶奶也沒辦法,夫妻打架的時候盤子飛來飛去、踹門。我爸還拿過剪刀或刀子之類的東西追殺我媽。吵起來的場面非常火爆。

我媽要工作,所以我小時候給奶奶帶,覺得奶奶就是我的媽媽,而我媽是個阿姨,還不是我喜歡的阿姨。我爸是個叔叔,但他會抱抱我,帶我們出去玩。跟我媽一起住就覺得好恐怖,她叫我起床是打我的屁股。要吃東西,我必須坐在餐桌前,把她夾給你的菜吃完。

我四歲以前只會說客家話。中班四歲的時候從內壢奶奶家被帶到台北,語言不適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開口講話。到台北唸幼稚園,從中班到大班,觀察父母說話,到我能跟他們講出一模一樣的國語才敢講話。但我可以聽得出來別人說國語的客家口音。現在的公婆有意識,會教我們的小孩客家話,我也很想學,但是他們的腔調跟我奶奶不同。我就這樣從一個只會說客家話的小孩,今天變成不會說客家話的大人。我媽更不用說,她從來沒成功教會我們廣東話,而且我跟她不親近,連帶也不想學習。我對廣東話有偏見,聽我媽講電話覺得很大聲像吵架。反而想學客家話。相較之下我弟比較小,就能適應不同的人帶他。

我從小的過程完全沒有被強調我媽的部分,我爸會出席家長會,這種場合我媽都不會去,之前我沒去想這些事,可是現在想想,我媽是不是不想出席,不想讓別人意識到她是個比較不一樣的媽媽。她跟我說是讓我爸有責任感,我爸也會去,他去那邊我就覺得爸爸很帥很好。她都是在家盯我,在公共場合比較隱形。有些重要場合她會準備一些保養品,叫我拿給導師。

她後來在台灣考公務員,到土城看守所做護理人員,那時候留學生讀書、考公職有加分,有宿舍。雖然錢不多,但有穩定的薪水。台灣社會也歡迎歸國僑胞,很多同學父母一些高階公務員,都有外省口音,所以沒人問我媽從哪來。倒是她在醫護室工作,很多榮民老兵口音跟她很像,那些伯伯都把她當小妹,有點像是親人的關係。他們週日會來我家打牌,小時候也會送我一些修好的東西,像是雨傘之類。我國小印象中有好幾個這樣的伯伯。其實她沒有朋友,我本來以為小時候常一起吃飯,帶小孩一起玩的阿姨是她朋友,但好像只是同學,她在外擺出婚姻幸福的樣子。有什麼苦都不敢對外人說。

 

我小時候好不容易考到九十八分,我媽卻說怎麼沒有一百分。我的心都涼了。小時候我跟我弟在房間弄了個祕密基地,用線纏得像盤絲洞,晚上我在床邊的小紙條寫,我要考到幾分你才滿意。我媽真的有回,她回一百分。我覺得我永遠達不到那個一百分。她覺得她有達到那個一百分,非常優秀的留學生。她大概也很沮喪,女兒不像她那麼優秀。她的姊妹都沒有她聰明,但阿姨的子女都很優秀,從事醫療相關,自己開公司。她就很愛講這個。但她不會說自己失敗,會說是嫁這個老公失敗。

我媽就很疼我弟,我爸是比較疼女兒。我爸會讓我弟坐在椅子上,啪啪啪扇他巴掌。我爸以前是職業軍人,又是客家男人,我爸對我弟很嚴厲,我大學的時候我媽終於說,她覺得你打我兒子,我就揍你女兒。打到我覺得我一定不是她親生的女兒,製造一些幻象才能說服自己。我媽會常常抱我弟,叫他「央公阿仔」(音)很親密。有一陣子她想實踐理想中乾淨的家,就叫我幫忙打掃,我又掃不乾淨,說為什麼弟弟都不用。其實她是想在這個過程中把母親會的傳承給女兒。但我只覺得是雙重標準。

我媽不喜歡我穿裙子,不會幫我打扮。我要升小學的時候,我媽跟我說,如果你要留長頭髮,我不會幫你綁,你自己決定。我決定留長頭髮,雖然馬尾綁得歪歪的,但至少是長頭髮。我會自己煮東西吃,很獨立。但我媽對生活沒耐心,對美的東西沒感覺,沒有娛樂,避免不必要的支出。廚藝很差,有得吃就好,完全不管色香味。

我從小就懂得察言觀色,努力在外面獲得鼓勵,可是我最想要的還是我媽的稱讚。幼稚園的時候,我會刻意在睡午覺的時候微笑,嘴角彎彎的,老師就會跟我媽說,你女兒好像天使,你看老師多愛我。但是我媽沒有反應,她只覺得我喜歡討好別人,有心眼,親戚的眼光都在我身上,導致我弟都沒得到這些。幸好我遇到了很多老師和朋友。我記得小學三年級,看到一本書《缺愛》,心理出版社的,才小學三年級,但我看到流淚,鐘聲響了都不知道。

到了我國小高年級,家裡經濟負擔沒那麼重,有了家長才藝班,她的觸角才開始往外學國畫。我在繪畫比賽開始得名,從外面得到鼓勵。五年級的時候,我媽不准我跟我弟出去玩,還買了厚厚的紅皮書,世界文學名著刪減版,還有文言文的中國歷代史,總共五十幾本。因為太無聊了,我就開始讀。那時候我們住五樓,四樓有個鄰居是做珠寶商,家裡有一整套漢聲小百科,還有很多繪本和科學實驗器具,漫畫也有,我跟我弟常去樓下借書。所以雖然生活經驗貧乏,但看了名著之後,寫作文比較有信心。從此開了竅,對於閱讀和吸收資訊有興趣。

我弟不愛看書,他對拆玩具、收音機比較有興趣。我媽就是愛你、關心你,想要安排你,但一般人可能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國小升國中的時候,我媽幫我弟報名很貴的先修班,我很羨慕我弟,在那邊補過之後,通常會上拔尖的能力分班。但我弟就是不去,我就會被打。

國二的時候唸美術班,發現我的天份才氣在這裡(手比到胸前),有些人到這裡(手高於頭頂),國三轉回升學班,但我還是可以開心地欣賞美的東西。大學我唸輔大哲學,延畢的時候到文化大學上建築課,那時候我大四,他們大一,我可以把文獻蒐集做得很好。但進入設計,有的人平常報告說不出話,但圖一出來,就知道他才是吃這行飯。我也喜歡寫作,在北一女的時候也得過文學獎,但我不會把寫作當作職業,只是抒發情緒,這情緒大多是因為我媽。國中開始寫遺書,覺得二十歲就要死。生小孩之後,看的書比較少,我還是比較喜歡看真正的書。雖然寫作不會成為我的職業,但我還是喜歡看、喜歡讀,知道自己在哪裡,才可以往下走。生活是這麼多面向,還是需要音樂、繪畫,讓你生活更豐富的東西,不用每個人都是畫家。國中那時候看三毛的書,覺得她神祕又勇敢,生活多采多姿,開始嚮往流浪。那時候也愛讀《老子》,自己讀、自己背,放浪形骸的概念。我媽就是要小孩守孝道,孔子那一套。我也看言情小說,從閱讀開始叛逆。

我國中喜歡生物,老師帶著我們做垃圾分類和資源回收。那時候主婦聯盟剛開始,我覺得回收這件事很重要。我記得五年級讀到《漢聲小百科》有一節講樹林,可以隔絕噪音和灰塵。我一直夢想能住在被樹包圍的地方,長大以後去翻書,才發現我腦中的畫面跟書中插圖一模一樣。我不喜歡回家,在外面能混多晚就多晚,晚自習雖然到八九點才放學,但我很開心,沒有就跟男生打籃球打到很晚。

上了高中,北一女完全不一樣,歷史悠久的學校,開放活潑的風氣,尊重學生,一二年級卯起來玩社團,所以我的成績也是前所未有地爛。女校有很大差別,因為我討好的個性,在男女合校不敢出頭,覺得有男生在,我就當個女生就好啦。女生不被老師鼓勵做些挑戰,像是球類競賽、表演,測試自己能做多少。那時候我有很多老婆,就要照顧她們,擔任風紀、體育股長,進籃球球隊,頭髮剪很短。高中沒有環保社,就參加校刊社,可以出去採訪。但遇到孫玉珍老師身體力行環保。《自由時報》那時候每天都有版面講核電,反核也是一種黨外衝撞體制的運動。我認為道法自然,人類不該使用核電。高中的我只能閱讀,但知道核電是不對的。那時候讀南懷瑾的《老子他說》,對《論語》有另一層認識。我覺得成績好會考試,還有學校的鼓勵,讓我得到很大的自由──在我媽以外的範圍。

 

大學終於加入高中沒有的環保社,也參與了反核運動,那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我大學的時候問我爸,你對我有什麼期待,我想我應該可以讓他覺得很驕傲,結果他說:你就結婚、好好生個小孩,家庭幸福美滿,這樣我就很開心。我那時候又沒有男朋友,想說,蛤什麼?!你把我栽培到念大學,你對我的期待就只有結婚生小孩家庭幸福美滿~他真的是重男輕女!後來了解父母衷心的期待,不管你在外面怎麼樣,你能走入穩定的家庭生兒育女,他就盡了當父母的責任。

研究所唸花蓮師範學院的國民教育研究所。那時候媽媽肯定了我。我大學的時候跟我弟到奶奶家一起住,跟他聊到這些創傷,很高興沒有因為父母而傷害我們之間的感情,他說沒有影響,但我沒發現這是個問題,後來這些事發酵變臭。我研究所離開台北三年,不知道我弟發生什麼事,想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說一切好處都是我享盡,你活在燈光底下,不知道我怎麼長大,那三年發酵了很多小時候痛苦的記憶。我好像剝奪很多他的東西,他後來對我好生氣,我被家暴,就是我弟,我弟把我打倒之後,還會猛踢,把我丟到牆壁,是大姑姑和小姑姑兩人阻止才停下來。這也是促使我結婚的一個原因。我好傷心,因為我曾經跟他非常非常親近。對我們共有的記憶有那麼大的轉變和扭曲,我只知道我們心中很多垃圾,但我會對外,有很多出口宣洩。可是他一直悶著。我問他我爸對他這樣不會怎樣嗎,他都說很OK,後來發酵真的很恐怖,完全無法處理。之後他也選擇離家。我們到現在有五六年沒有聯絡,他應該在某處好好活著。真要找也許也找得到,他應該在竹科,因為他唸電子,離家失聯之前曾經請姑姑翻報紙圈一些工作。我媽也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爸的錯。

我弟不喜歡點頭之交,如果他的知己做了什麼讓他不開心的事,他就會切斷關係。關係發酵,變臭。人際的潔癖,好朋友講了一句話,覺得你不夠了解我。他曾經很喜歡便利商店值大夜班的女孩,連續一年每天都會去那裡消費,這件事是我們大學很好那段時間跟我說的,一年之後他決定在情人節那天送花,告訴她他喜歡她,那天買了一大束花,他在馬路對面等紅綠燈,忽然覺得他不要送,所以他就回頭,把花丟進垃圾桶,回家。他就覺得夠了。在我覺得,他不敢去做這件事,當他真的要跨出那一步,他要跟別人發展更親密的關係,他會卡掉。也許心理列出一些什麼,他就決定切掉。我有很多機會修正那些傷害,我也希望我弟有機會,不要把那些機會擋走。我覺得來台灣的生活,還有婚姻把我媽變成神經緊繃的女人,她的本質可能不是這樣。

前年我開始上靈修的課,要你寫下身邊重要的人,跟他們的關係,還有想對他們說的話,我寫我媽,,腦中忽然浮現我的高中同學,她們個性有一點像,但是往好的方向發展,數理能力很好,也不拐彎,作風俐落可以充分發揮才能,她現在從事投資顧問,她的老公也是投顧。雖然她聊的東西我聽不懂,可是我知道她很快樂,專長得到發揮,很有安全感很有自信。我浮現我媽的樣子,她本來是個對自己很有自信,把生活過得很好的女性,可是她沒有經營出她想要的關係與婚姻。但她應該像我同學那麼開心。我其實可以去欣賞我媽的優點,還有她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雖然只有在我寫那封信的時候。她有些親戚在經商,其實她很想做,但又沒那麼敢自己一個女性起來做,她想要的是她老公像那些人一樣。我爸換過二三十個工作,賣成衣、做警衛、銀行行員等等,後來在國泰醫院擔任行政職二十多年,因為我爸頭腦靈活,擅長交際應酬,剛好跟我媽是兩個極端。我媽可能是被這一面吸引。我爸蹲在這地方不錯,我媽想推他去更大的天地,對我爸是很大的壓力,覺得這老婆瞧不起他。

我媽後來轉而注重我和我弟的教育,我媽覺得我爸這邊不求上進,還有懶惰基因。後來我媽好挫敗就放棄了。大學的時候,我媽問我要不要去加拿大遊學,學學英文,以為我和大阿姨的子女一樣成熟,頂多第一個禮拜帶他們了解交通系統,接下來他們就遊盪一兩個月。其實我沒有心理準備,這也是兩個國家教育的差異,他們的小孩到大學已經很獨立,規劃好想好到台灣要看什麼,身上要帶多少錢,可是我們就是聯考念書,我是生活白痴,以為是跟你到那邊去玩,後來我去旅行就不一樣,但那時候不知道,英文不好,不了解那地方,身上也沒有錢。我媽去兩個禮拜就先回去。我現在會好好把握那機會,那時以為是出去玩,沒有人可以說話,沒事可做,我想出去到處逛,也買了地鐵票,可是發現自己行動不自由,親戚覺得加拿大治安不好,尤其發生華人被攻擊事件,要是我怎麼樣無法交代,我出去就有國小、幼稚園的小朋友跟著我。哪裡都不能去。不然就是當保母,覺得好悶,或是報名社區的課。但我媽沒有給我錢,覺得我在親戚家不用花錢。我在阿姨家白吃白喝,至少也要付點生活費吧,後來我才知道沒有。二姨說你媽從小就什麼都不用做,覺得自己比較聰明厲害,她們比較笨沒辦法繼續念書,但她們是犧牲自己成全我媽。四姨也很辛苦,才怕你出去危險,要是丟了沒辦法跟你媽交代。我真的覺得我待不下去,打電話給爸爸和奶奶,趕快讓我回台灣。我爸就跟我媽大吵一架,我媽也很委屈,就改機票讓我回來,前陣子還在講這件事,你們就是沒國際觀,有機會不懂得把握。我媽現在六十六歲,退休了。最近會去西藏密宗讀經班,也會跟同事約去南美、歐洲玩。

 

研究所畢業之後,我在農漁村貢寮教書,那邊以台語為主,反核運動的長輩不太會講國語,而是講台語,老一輩常常會問,你不會說台語,甘是台灣人?但我內心想說,我是台灣人,但我是台灣客家人。好啦我也不會講客家話。台灣本土語言就是台語,不是客家話、原住民話。我在那個環境,台語慢慢吃掉我的客語,蠻遺憾的,目前還沒有認真看待這個遺憾。在貢寮也教過外籍新娘,有一次菲律賓第二代的小孩的作文寫九命怪貓,就真的要死九次,我覺得還蠻有創意,要後來的老師好好陪那小孩,但老師可能很忙,也沒有繼續鼓勵。遇到菲律賓媽媽說,她要帶小孩回菲律賓受更好的教育,在台灣只會被歧視。

參與運動是因為叛逆,加上我對環境的興趣,所以走上反核。這也不是興趣,是我覺得這事一定要做,讀了些《寂靜的春天》這類的書。大學加入環保社,後來才知道我加入一個快倒的社團。那時候這類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反而我跟社團對面的黑水溝社比較有共鳴,那是個歷史悠久的學運社團,除了性別、工運,其實就是反核運動。那時候學長姊不搞環境運動。我們第一場反核小行動就是去台大找動物系教授,那時候他負責環境評估,核電廠對海底生物的影響。可是他根本沒去還造假亂寫,說那地方很普通、沒什麼珊瑚礁,漁民看破他手腳,直接踢爆他。我們拿著手寫標語,從台大門口開始喊,一路走到動物系系館。印象好深刻,我這輩子第一次進台大,參加運動耶!

後來陸陸續續參與大型遊行,也跟我工作的綠盟認識,他們關注整個大台北的環境議題,管反核、盯焚化爐、垃圾掩埋場、高爾夫球場、淡水環快。操到不行。那時候學生組織和NGO有密切聯繫,學生時期經過歷練,之後就進入職場,完全沒有銜接問題。還有學生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膽,到一些氣氛低迷的偏鄉,讓人覺得哇大學生過來,有人在關注我們,來我們這邊駐點、弄文宣。那時候我下去搞,但不知道這在地方上會造成什麼。我算是那一代最後進貢寮,陪自救會的學生,陳水扁當選宣布廢核那段時間,引起軒然大波,很快地宣布廢核,又迅速宣布復建。對貢寮傷害非常大。那時候廢核,貢寮很高興,民進黨也在貢寮贏得百分之九十幾的支持率。以前民進黨的黨綱也寫著反核、廢止核電廠,後來被拿掉。大家現在還會說,那時候停建賠了多少錢。社會上也有聲音,除了怪民進黨、怪陳水扁,還會怪貢寮人。那時候大家想不要再講核電廠,不要再講反核了,沒有希望了。我就在那個時候辦訪調。在想不能直接講反核,要怎麼維繫、開展其他可能性。

能源政策應該促使各方面的論述,揭露被隱藏的資訊,脫離政黨掛勾。不該是粗糙地覺得民氣可用,用行政命令停建。不到幾個月時間,貢寮人從二十年來的抗爭、犧牲家庭、經歷像白色恐怖的時間,廢掉核四,後來變成過街老鼠,那時候新聞完全一面倒,計算每天的損失,台電出來說我們不能沒有核電廠。電費一直漲,股票一直跌。訪問貢寮人,要為你們少數人的利益犧牲掉大多數人嗎?損失這麼多,你們貢寮人賠得起嗎?像對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貢寮不是說貢寮不要核電廠,而是整個台灣不要核能發電。再也沒有政治人物敢碰這議題。貢寮人不敢講,自救會停止運作。我就在想怎麼辦、怎麼辦,這件事還是存在的啊。原來的路走不下去了。連你在貢寮都很難講這件事。而且核電廠、焚化爐當地其實有回饋金,以千萬和億來計算,把生態和人都洗得亂七八糟。我一直在想我能做什麼。

我跟那些黑水溝和環保聯盟工作的夥伴,有一點點不一樣的是,有很多人不一定對環境有感覺,而是希望台灣社會能更民主,公民社會更成熟,反核是眾多議題的一個。我卻對環境議題有感覺,加上在貢寮那麼多年,帶學生、做訪調,找老房屋,對那地方感情很深厚,不是眾多議題的一個。我沒辦法轉移心思,想盡力做什麼。另一點是私人原因,我當時大學畢業不知道要做什麼,我也沒辦法像環保團體工作的人,日以繼夜投入,在緊張和壓力之下,那時候看到貢寮和美濃水庫一些老師在那邊蹲,推動運動。我比較喜歡這個方式。那時候就去補習,考教育相關研究所。一邊在參與運動。

那幾年台灣從日本引進社區總體營造,社區采風、地圖,社區報、地方文史工作,大家來寫村史,比較軟的東西。那時候在NGO工作,也面臨經費不足,黨外運動時期只要去外面演講,捐錢箱一百,捐款就會一直進來,或年終辦義賣,捐款進來就足以支付工作人員薪水。後來民進黨不走街頭路線,NGO不容易募款。為了找財源,開始接公家的案子。有些堅決不接,就變成單兵。或是特定廠商不接。有人開始寫社會運動論述,不像以前衝撞式的,回到生活脈絡,從你的社區開始關心,把某些被認為是私領域的問題變成公領域,有討論的可能性。我那時候覺得這是一種解答。有些貢寮人反核但支持焚化爐,處在別的脈絡之中,我那時候只關心環境議題,現在雖然不能談反核,是不是能轉回關懷其他議題,肯定我們原來不是年輕人必須外流,貧瘠的漁村,找到自己的價值,更廣泛地紮根。我找到了自己可以走下去,也能為貢寮盡一份力的方式。

開始辦社區報,因為我就是喜歡讀、喜歡寫,聚集了一些像是候鳥的人,公務員、醫護人員、老師。研究所論文,別人寫的是國小教育,我寫社區反核,教授可能也看不太懂,但還是讓我畢業。那時候有兩百多個人訂閱,多半是旅外的貢寮人,他們說看了很感動要捐款,這就是最大的鼓勵。一邊是自救會老人家,會說你認識誰誰誰,他是我那個的那個的那個。一邊是學校老師,不是當初跳出來激烈反核的人,比較傾向維持現狀,他們帶我認識老農、藝術家,好多可愛的人。但兩邊一直對不起來,而且我推他們要寫的時候,都會說不要寫啦,不像環保團體和學生,因為一個理想願意忍受這個工作條件、互相壓榨。我期待的是組織培力,不是三個人苦撐社區報,他們就說你去問、你去寫,但我要的不是這樣。老師那邊其實有人會寫,常常投稿台電雜誌。但辦報完全是義務,沒有任何報酬。我面對家庭主婦,他們談小孩、老公、婆媳問題,擔心有沒有錢,我還是個小姐,擔心打不進圈子、每個月出刊的事,看不到我給自己很大壓力,也給他們很大壓力,後來才知道不能帶著意圖跟別人交朋友。

以前不管寒暑假都有學生,長輩很開心,學生創造出舞台讓他們發聲。後來台大大新社跑來聯繫,我就說好啊來做幹訓,大概講我那幾年看到的,你們就試試看。那批野草莓的學生,對我來講很年輕。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地方上沒人敢講反核,就去講了。回傳之後,我知道還是有人反核,這些東西不是不見,只是不浮現而已。這些學生去翻它,至少來了兩年,亂碰啊,裡面的工程師、承包商。大家對學生沒有什麼戒心,反正你外地人就講給你聽。雖然一直知道核安有問題,停在推論階段,但透過他們回傳,得到內部一手消息。大大小小的包商說,當時就有問題,改了十幾次。核安不是在推測和文字資料,雖然還是外圍資料。學生進來,就把野草莓的資源和經驗帶過來,延續社會運動的關心與熱情。成立了走唱隊,學設計和做音樂的,跟當地的人一起唱歌,哇~一群超熱血。我大開眼界,不是我熟悉的方式。本來想唱運動歌曲,後來變台語歌苦海女神龍,跟鄉親有好多互動。又認識一大票人,連我都不知道的自救會幹部、年輕人。拉人鏈,從澳底到核電廠門口,兩千年以後就沒這件事了,所有的反核標語都不見。我那時家庭小孩兩頭燒,也撐不下去了,做完那東西後我就離職了。抗爭不再是悲情、抗爭、危險的,是這些年輕人開始的,塗鴉、音樂、電影。有些是很有美感。

日本311把反核正當性這件事情翻轉過來,以前說機率比車禍還低,可以當成零不估計。變成一般人開始接受,貢寮人覺得反正子女不回來,我也快死了,核電廠出事不過我在這邊跟大家一起死死,後來發現還是不行,要繼續走這條路。去年的遊行大到超乎想像,我小兒子才剛出生幾個月,我抱著他在人行道上,看著人一直一直湧進,看到宗教、靈修團體、藝文界,大家全都進來。我無法預測環境怎麼改變,不知道台灣會不會發生311這種事件,可是我很開心沒有放掉貢寮,對這個運動的承諾,去做我覺得對土地有幫助的事情,我是那個小螺絲釘,把那些人帶到對的地方,運作起來。讓我很驕傲,我的青春歲月不像早期NGO幹部那麼悲情。我很開心地回想,我有努力,有看到那個轉變。我老公問我你怎麼沒讓你爸媽知道你在貢寮做了什麼,多愛那個地方,可是我覺得好像不一樣,像兩條平行線。

 

                                                                                                                      2014.6.18

arrow
arrow

    陳又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