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時,足以從白天跨越黑夜,或從黑夜跨越白天。

本來以為可以好好道別,看進對方的眼睛,在紙頁留下聯絡方式,約定一個不知何時的再見。但就像我每次醒來都忘了夢見什麼一樣,對命運太過大意,而忘了現實有時比夢境還要短暫。

幾年前在印度的深冬,我們從德里搭了深夜巴士到德蘭薩拉,這地方原本不在計畫之內,只是無止境的城堡、城堡、城堡,偶然遇見了另一批台灣人,我們由東往西,他們則是由西往東,在這中點的城堡中相遇。交換資訊之後,我們決定放棄新德里,前往圖博(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達賴喇嘛也在這個地方。火車一到了德里,我們就搭計程車直驅北方的西藏村,買了巴士票,在街廓內等車。上車倒頭睡覺,但十二小時無疑是太漫長了,長到連跟我們談笑風生,慣於這條路的藏僧都吐了。下車的時候,如果你還清醒的話,可以看見車窗下延伸一條條淺黃色的痕跡,斜斜的,那就是車子高速移動時有人在吐。別人吐,你也會想吐,還是睡覺最好,睡了就不吐了。可以的話,最好睡足十二個小時,不要醒來。

不過深冬一月的高山實在太冷了,冷到出乎我們這些觀光客的意料,衣物不足以禦寒,難以入睡,只能抱著身體,努力把頭往窗邊靠,斷斷續續地睡。到了德蘭薩拉,青翠的高山在周圍綿延,冷冽的空氣,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哎呀,這不就是阿里山嗎?我們搭了十二小時的車跑來這裡就為了阿里山嗎?一下行李,馬上在熱鬧的街道走逛,捨不得浪費一點時間,但搭了夜車全身酸痛,走進一家按摩店,女按摩師說她從甘肅逃過來,我們難得在印度遇到會講中文的人,感動得不得了。當時她和丈夫跟著宗教領袖,一路走山路過來,那段路在今天搭火車都要花上二十七八小時。

回到名叫香格里拉的旅館吃中餐,(這條街也不過就這麼大),女侍託人說很想認識我,因為很少見到年紀這麼輕的旅行者,我當然說好,說是認識也就是留個名字罷了。她才十九歲,我們同年,也許這是她想彼此認識的原因。她在家裡是長女,有三個妹妹。五年前為了工作過來,也去過印度其他地方工作,但因為沒有護照,工作不太順利,也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方式,才回到德蘭薩拉。白天工作,晚上唸書學英文,漢語也會一點。我問她想回西藏嗎?她說不想,因為這兒環境較好。旁邊來修行的女客從英國來,每年都要來這裡朝聖。那時我們也以為自己會這麼做,像候鳥一樣,年年回到這座山城。

下午蹓躂遇到一個蒙古喇嘛,他對我們同行的旅伴說,你好像蒙古姑娘,真的,我們的姑娘就長這樣,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稱讚,但能聊上兩句我們就很高興。他不只會說漢語,還會唱一堆老歌,五首裡面只有一首是聽過的,可惜我們只能笑笑,不能陪著他唱。另一個同伴鬧肚子疼,他還帶我們去找藏醫,感覺很像中藥店,拿了幾顆烏黑的丸子,吃下竟然也真的好了。蒙古喇嘛說要是我們願意,明天可以去見法王,要是我們能多留些天,就可以見到達賴喇嘛了。法王住的地方很奇妙,不是廟,而是溫暖的公寓,有精緻的地毯、現代化的傢具。我們被法王拍了拍頭,還吃了小點心。之後還去寺廟拜訪蒙古喇嘛的朋友,喇嘛幫我們從廟裡拿了幾包紅米,據信可以保佑持有者不遺失東西。他自己也拿了幾包,但回去蒙古分發可是一顆一顆的。看看我們有多幸運。你們搭幾點的車,他問。下午四點。於是大家坐上同一班車。離別的時刻竟然這麼快就來到。

香格里拉旅館的女孩也來了,在我們脖子掛上哈達,一種白色的布,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就一路掛著當做圍巾,反正天氣冷得很。巴士上的乘客又沈沈地睡去,但真的太冷了,夜晚比白天還冷,真的會抖到睡不著,只感覺頭殼不斷地撞到車窗,更別提不時傳來的嘔吐聲。睡著,睡著,忽然覺得身體暖起來也不冷了。醒來發現身上多了一件外套。旁邊的男孩笑說,我看你很冷的樣子。他用的是英文,因為漢語不好。他看起來不怎麼冷。

結果我身上穿著兩件外套,因為他說下車再還就好。睡飽了,兩個人就聊天,比較不會想吐。他二十歲,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大,似乎把未來想得很清楚了。他不到十歲,就離開父母到這裡念書,拿的是獎學金,每年每學期能資助的人數都不一樣,他很幸運能有固定的贊助者sponsor,但我猜那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年年都有贊助吧。他的姊姊在蘭州當中醫、弟弟是喇嘛、父母在西藏經商,賣手工藝品,有三間店,但他低聲跟我說,其實他家不真正靠這個賺錢,重要的是其他收入。他強調是商業business,但也很難知道究竟是什麼business,對我來說賣雞排也是business,終於他說是動物相關的,賣給國外,大概是外貿吧,我點點頭,很高興知道了是關於動物的生意。現在他要去成都念三年書,然後回家幫父母的忙。後來想起來,做動物生意可以遠超過三間店的收入,說不定是走私,難怪他有雪衣可以借我,可惜我始終不知道是或不是,那是我印象中最輕薄保暖的雪衣,後來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了。

他知道台灣,謝天謝地,在印度大家聽到台灣都恍然大悟說:喔~Thailand(泰國)!我們比較了一下教育制度(天曉得我當時到底介紹了些什麼),他說有機會會去台灣,而我也說我會再回來之類的場面話。夜晚很長,車裡的燈都關了,我們小聲而熱切地交談,下車到了休息站,起身走走,去完廁所以後,又自然地聚在一起。想吐的人終於可以大吐特吐,不用把頭伸到窗外了。後來又睡了吧,迷迷糊糊就到了德里西藏村的街廓,大家匆匆忙忙下車拿行李,他也在拿行李,可是一回頭,人不見了,旅伴說剛剛還有看到他,但四處再也沒看見他。我們在機場也並未相見。或許他跟我一樣想拿了行李以後好好道別,也或許他根本不曾在意。

在機場的時候,我還在想,要怎麼在成都找一個家裡走私的少年呢?凌晨五點,該是天亮的時候,但我始終記不得那天的黎明究竟是怎樣,即將離開異國的旅伴和我,只是坐在村中廣場,看著被建築物遮蔽的天際線,等待天空晦暗不明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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