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那麼一些書,被擺在廟裡、車站、騎樓或是電話亭上,想看的人都能免費取閱。這些書的印刷通常不怎麼出色,內容多半是談信仰、命運、風水、地獄,封面蒙上薄薄一層灰塵,書頁也受潮泛黃。每次經過這些角落,我總在想誰會去看這些書呢?也許都是些像我父親這樣的人吧。他不止會看,還會抄在空白計算紙上,用一絲不苟的筆跡抄下勸人向善的句子。

我想我父親看這些書的原因不外乎是免費。他省了一輩子,盡撿些人家不要的冰箱、電視、桌椅。於是家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家具、透視古怪的畫,小孩身上穿的也是陌生人的舊衣。我長大之後,和朋友聊起這件事,沒想到她父親也有這種倉鼠性格,頭戴中華賓士的帽子,身穿某某工會贈送T恤,背包通常是扶輪社的。跟我父親不一樣的是,這位父親還兼具生意頭腦。他在A工廠上班,把單位上不要的東西賣給B工廠,久而久之範圍逐漸擴大,靠著這些情報小小賺了一筆。造成她們姊妹倆假日沒得賴床,跟上學一樣要起個大早,幫忙父親把貨物送到客人手中。她走在送貨的路上,頭總是低得不能再低,一直很害怕被同學認出來。但現在想想,不得不佩服父親可以在手推車上堆了那麼多的雜物而不倒塌──現在我們已經都長大,大到懂得欣賞這件丟臉的事了。

撿破爛這件事很值得玩味,如果是為了賺錢還說得過去,但對我父親這樣的人來說,這更像是一種不花錢的興趣。無論清晨深夜或晴雨,總愛冒著生命危險在車道旁邊的垃圾堆翻找,找些什麼呢?他從來沒說過。後來我才明白隨著時間過去,世界上的各種可能性會一個接著一個消失,無論是獎學金、道歉或告別的機會都是如此,能做的、不能做的,最後都成了你這個人。會不會,他最希望從那些垃圾堆撿回來的,是自己被浪費掉的一生?

等到他年紀大了,再也搬不動任何廢棄物,便開始從廟裡拿結緣書回家。書本跟那些廢棄物比起來輕盈,也比較不占空間。至於我父親,就跟蹲在垃圾堆的時候一樣,耐心從書頁間挑揀出好的句子,抄下來,收在抽屜裡面。我從來沒看過父親走進書店或圖書館,但他確實喜歡看書,可以坐在書桌前面大半天。那些書在他過世之後,全部打包送回廟裡,寫過的計算紙也全數回收,我們從來沒討論過那些書是否好看。

放在外頭的結緣書經過風吹日曬,有時還得用石頭壓著才不會飛走,下大雨的時候也不免被屋簷滴落的水打溼,久了以後書也舊了。奇怪的是,那些書放在那裡無人看顧,卻也不見短少,從來沒看過有人整落拿去,賣個十塊五塊也好。畢竟在拾荒的世界裡,有時確實會為了一疊報紙、幾個紙箱吵架,卻沒人對這些結緣書動過歪腦筋。也許是擔心天譴,也許是對文字的一點敬意。那些書始終坐鎮在那裡,似乎在等待命運的到來,彷彿是在等待這樣的時刻──公用電話打到剩下最後一塊錢,甚至不想讓人知道你在什麼地方,卻寄望眼前的書可以帶你到某個地方,安全地躲起來,並且活下去。所以這些書跟你說的全是些最浪漫的想像,要讀好書、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這可能是那些看書的跟印書的人,無可救藥的浪漫想像。這些結緣書告訴每一個翻開它的人說:不要相信命運,相信我。被命運打扁的人已經不可能相信世界有美好的可能性,但這些書卻讓他們相信了。

那些人來人往的角落,像是車站、廣場、廟宇、騎樓、電話亭,總會看見這些善本寶卷的身影,有些甚至是錄音帶或光碟的形式,但絕不會像書店的書那樣享有高規格的待遇:冷氣空調、濕度適中、燈光、平台。書店是那些新書的競技場,必須在最佳賞味期就被買走,才不會淪為庫存,從這個倉庫轉到那個倉庫,發了黃斑就作廢。這些結緣書無路可退,髒污破損也沒有回頭書、曬書節的機會,只能等待有緣人。而結緣書面對的環境恰恰是最危險的,甚至無法在市面流通。書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呢?我從來沒翻開過,所以也無從得知。家旁邊的廟已經不擺結緣書了,公用電話大多撤除,到了低頭滑手機的時代,許多印刷排版的功夫都散佚了,紙本書也幾乎成為一種古老的手工藝。那一頁頁翻書的人反而像瀕臨絕種的珍禽異獸,我總會不動聲色地站得靠近一點,看看他們手上拿的究竟是什麼書。

後來,我終於和這些書重逢。

在老社區裡面,遠遠地聽見有人在唱戲,沿著巷子走過去,空中吊著兩排燈籠,電線桿的盡頭是一棵大榕樹,樹下有一間浪板搭建的平房,門旁擺著結緣書。藤椅空著,唱戲的是一台錄音機,主人似乎剛離去不久。書架上寫著「歡迎取閱轉贈」,我站在桌前翻揀,就像到了菜市場買水果一樣,挑到房子主人都回來了,還沒找出一本想看的。屋主老伯操著很難聽懂的鄉音,熱心招呼訪客,我猜想他是說多拿幾本別客氣,反正房子要拆了也帶不走。他說的是真話,這附近的基地確實只剩他家和旁邊幾間。周遭都是牆壁被打穿的房子,到處貼著遷移啟事和公文函。

這些結緣書真真切切就站在地獄入口,阻止脆弱的靈魂掉下去。

掉下去會怎麼樣呢?也許不怎麼樣,只是讓人終於放下書本抬起頭來,看見我們所處的這個現實正是地獄本身。書中的滿紙荒唐已經浪費了你太多時間,還不如多吃點保健食品比較實在。忽然,有一天下定決心乾脆把多餘的書給清了,再也不從書裡挑出好的句子,丟掉抽屜裡面亂七八糟的紙條。每天聽著大家講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事,彼此沒有爭執,世界和平,直到愉快地成為地獄的部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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