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照護現在就已經是很大的問題。」

山東榮民爸爸╳印尼華僑媽媽

于瑞珍,1985年出生,30歲。

 

瑞珍家住台北新店,是家中的獨生女,一路上靠著對語言的熱情,升上中文系和中文所,目前從事教材編輯工作,也還在寫詩。這天在先生的陪同下一起受訪。兩人是中文所同班同學,被同一位教授指導,教授也因為越戰的關係,從越南到台灣讀書,博士畢業後,再到法國攻讀,再從法國流到台灣。瑞珍和先生兩人交往了五年多,在去年結婚。有一樣的興趣和專業,就像是詩壇的神鵰俠侶。

先生和她一起與她的家人同住,照顧年邁的父親,訪談過程中不時補充他所知道的細節,一面靜靜用糖果紙摺出玫瑰花,而且又會做菜,對於家中有長期照護需求的年輕人來說,有時間交友和求學都是很幸運的事,更何況是遇見能夠相知相守的伴侶。

感覺上是個很守規矩的女孩,有問題都會仔細地回答,出現在學校裡面的話,就是那種頭髮梳得很整齊,臉上不化妝的國文老師沒錯了。

于媽媽知道了新二代書寫計畫似乎十分高興,熱情邀請筆者和媽媽到他們家坐坐,因為如果瑞珍和媽媽同時出門,先生就要在家顧爸爸了。這樣說來,當然是我們到新店拜訪比較妥當。

 

瑞珍媽媽在小舅家開榴槤。(1994.7)   

 

訪談

 

我爸和我媽是透過我姨媽牽線的。當時我姨媽已經嫁來台灣,是姨父和我爸的共同朋友介紹的,姨媽就寄我爸的照片到印尼給我媽,說如果要的話就趕快決定,而外婆為了能讓媽媽過好生活,就賣了身邊的金手鍊給媽媽買機票。據說外公知道後,忍不住斥責外婆把養老本給賣了,這樣她以後的生活會更難過。就這樣,1980年底,我媽就買了機票來到台灣。

後來我爸帶著紅包到姨媽家看我媽,若是我媽答應這門婚事就收下紅包,在考慮了很短的時間後,終於收下了紅包。我媽結婚三年才生我,後來聽說她在印尼家裡的時候,算命的說她欠觀音,需要要安觀音,因為結婚兩三年都還沒有小孩,有天忽然想到沒安過觀音,就趕緊安了一座,果然沒多久就有了我。我媽三十六歲生我,後來我四五歲的時候我媽又懷孕,但不小心被我踢掉了。偶爾還是會講,如果那個弟弟還在怎麼樣。

媽媽有五個兄弟,她排行第五,是唯一一個女兒。我外公從潮州,應該是在抗戰的時候逃難到坤甸,那邊好像沒什麼印尼人,像是個荒島,外公到印尼後開始做小生意賣香料,像是香茅、黃薑,不知道為什麼台灣都叫薑黃。我外婆是在印尼的第二代華僑,但我沒見過他們,很早就過世了。在當地,華僑上學是去華文學校,印尼話到了高年級才教,但我媽念到三年級一直被留級,她也不是很愛念書,老師好像是共產黨人,時常將毛主席的話掛在嘴邊,後來聽說政府要抓共產黨人,就潛逃到大陸去了,我媽好像獲得解脫似的,把註冊單一扔,就沒再繼續念了。因為外公外婆都是華人,在身份認同上當然還是以中國人自居,所以他們講話會說「我們中國人」。在我媽認知裡,台灣人是土生土長、講台語的就是台灣人。

她不認識字,簡單的單字還知道,在外面她人生地不熟,不熟的路不敢亂走,最熟悉的就是住家附近的菜市場。後來陸陸續續認識很多印尼華僑朋友,在新店菜市場,我知道的就有十來個。其實她的印尼腔沒有很重,因為在她生長的那個區域,印尼人本來就不多,所以不太會講印尼話,只會簡單的幾個字,主要還是講潮州話,可能有時候跟誰聊天,聽到你有那個口音就會問,也有的是朋友間相互介紹,他們不一定講潮州話,有的用客家話,因為印尼坤甸那邊客家人也不少,為了溝通,耳濡目染之下,久而久之就會了。而我兩種話都會聽,但說不是那麼流利,可以回答。有時候會潮州話講一講,講到客家話或廣東話。廣東話是因為我喜歡粵語歌、港片,一首歌聽個幾十遍就默默學起來。「她這方面記憶力蠻強,許多老歌聽一兩秒前奏就知道。」瑞珍先生在一旁補充。

我有個老靈魂,或許是受到爸媽的影響,因為爸媽常聽老歌,小時候會播群星合輯、國語老歌那種錄音帶,後來我也比較喜歡懷舊的老歌、老電影和早年的連續劇,像邵氏電影、潮州戲曲電影等。一九六〇、七〇年代東南亞很盛行香港的潮劇電影和邵氏電影,所以像〈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不了情〉等電影,媽媽早在印尼就已經看過了,許多潮劇戲團也會去印尼、馬來西亞、泰國等地演出,星馬一帶的唱片也會銷到印尼。我有一個來自新加坡的朋友,他發現我竟然知道新加坡國寶級的諧星及相聲演員、歌星(如王沙、野蜂、黃清元、張小英等等),相當的訝異,因為那應該是只有東南亞或老一輩的香港人才會知道的明星。

我小學二、三年級時回去過一次,還滿新鮮的,那邊沒什麼開發,是個很原始樸素的地方,馬路很寬。那裡的房舍大多是獨棟、木板搭建的高腳屋,進去之前要走一段木板搭的很像步道的路;我們住在小舅家,距離最近的舅舅家走路大概十幾二十分鐘,有次我牽兩歲表弟去三舅家,因為天色昏暗,木板缺角,走一走就一腳踩進洞裡,下面有水和泥巴。我媽後來有時侯會想回去看看,但我那時還在念書,也覺得回去一趟很麻煩,要準備三個人的旅費,現在還要照顧行動布店的爸爸,想回去就更不容易了。我媽有時候想想,印尼家裡父母、大舅、二舅都不在了,除了比較要好的一些兄弟,再回去也沒多大意思,現在想回去,也只是想看看老朋友,到處玩玩罷了。

 

——你媽媽有經歷排華暴動這一段嗎?

好像沒有,那時的排華暴動好像集中在雅加達等大都市,所以坤甸那邊沒什麼影響。倒是我媽以前聽外婆說二戰的時候日本人丟炸彈轟炸印尼,屍體就像魚乾一樣堆疊成堆,所以對日本人的印象就不是很好,看到日本的東西不是特別喜歡。看到寫日文,就是會說日本的東西好嗎,不要吃這個零食,日本的。

 

——你念中文系,是因為一直都喜歡國文嗎?

我從國小開始就對文學有興趣,國文成績也比較好。到了國中,開始接觸許多文學作品,也養成對文學的興趣與熱愛。我滿感謝我國中導師,她發現了我的才能,國一的時候推薦我報名字音字形比賽,參加兩次都拿到第四名的成績,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鼓勵,以前都沒機會參加這樣的比賽,因此我開始當國文科小老師,後來除了數學以外,曾做過很多科的小老師。國二之後開始接觸現代詩並學著寫詩,那時讀的多是洛夫、蓉子等詩人的作品,我有時會抄蓉子的詩,在下面寫小評語。受導師鼓勵,開始試著創作投稿,而且投的是我最不擅長的小說,雖然毫無意外地中箭落馬,但十幾年後,我依然記得且懷念這份呆呆向前衝的傻勁。

後來陸續念了中文系和中文所,透過指導教授的關係,接觸了不少文壇前輩和同道,也得以能和詩人周夢蝶有過一面之緣。關於周公,印象最深的是,讀研究所時,聽聞朋友說周夢蝶來系上買藍星詩刊,老師交代不要收他的錢,但他還是很堅持一定要給,在系辦打工的我,正巧那天沒班,錯失與周公接觸的機會。

我爸因為小時候沒機會完成學業,所以對教育相當重視,希望自己小孩有好的發展,但他也會尊重我的意見,不太會干涉我的選擇;與其事後才怪父母、念得後悔,不如學得開心實在。父親特別鼓勵我愛讀書的習慣,學生時期,只要是我喜歡的書,他都會陪我一本一本帶回家。大學畢業後繼續念研究所,碩論研究的是零雨的詩,可是自己覺得寫得不是很滿意。後來沒有繼續攻讀博士的原因,一方面是經濟上和未來的人生規劃實在不適合繼續往上念,因為一般文科博士念下去起碼要五年以上,除非在外兼課或有份穩定薪水,否則難以支持生活;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有那麼多心力在學業及研究上,所以現階段是不考慮念了,或許,十年後再看看?

中文所碩士畢業之後,除了準備國考,也在書店打工。2013年底,我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做字典編輯,那個時候公司還在籌備,有人找我們做文字譜,跟南部一家公司合作專案,到那邊整理文字、編碼,可是後來投資方和合作方意見不合拆夥,隔年年後,先生跟我就失業了。過沒多久,我就到了現在任職的公司擔任國文編輯,開始做網路直播教學。有些安親班可能沒有相關師資,等於說我們賣教材給他們,時間到了他們會收看我們在網路直播的課程。有些不是直接看直播,而是在網路平台VOD點播看課。課程的編制有授課老師、編輯和攝影組加導播。我負責講義編輯,還有課程投影片設計。以學期來算,一學期編三本講義,平常的工作不是在編講義,就是做考卷、投影片。我負責七年級和九年級,有時還要改作文。

看到現在國中生的作文,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寫得好的小朋友還是有,但大部分的小朋友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他們很會敘事,但不太會描寫感受,他們沒辦法用太多的修辭或形容詞摹寫,對一件事做細緻的描繪,事情講完就結束了。有時候其實很期待看到孩子們的作文,因為每一篇都有不同的故事,看到有趣甚至無厘頭的描述,會不由自主地莞爾一笑;看到他們淡淡的寫下令人難過的個人經驗,也替他們感到心疼。小時候心中總不時浮現一個老師夢,長大後有修習教育學程的機會,但為了考研究所,也害怕將來成為流浪教師而把它推辭了。雖然沒有機會當學校老師,但當個幕後的「編輯老師」,也算稍稍彌補心中的幻想。

——你父親是怎麼來到台灣?

我爸現在八十六歲。十幾歲的時候和家鄉的妻子結婚,我爺爺他們是種田的。民國三十六年,在家裡種田的父親,聽到徵兵的消息,就跟著去看,從此就加入軍隊了。後來是從石臼港坐船到青島,分配到八二砲連裡,不久就跟著部隊到萊陽團管部去了。原本趁著請調當傳令兵的機會,回去青島,藉機脫身,後來青島成立一支軍團,我爸又回到軍隊裡了。民國三十八年端午節先搭船到海南島,年底就來到台灣了。

船上情況他沒跟我講,民國四十五年就到金門去了,當時擔任砲兵班長,曾經歷八二三,據我爸的回憶,那天部隊有新蓋好的營舍,已經整理妥當,準備要去住了,晚上洗澡的時候砲彈打過來,讓他們措手不及,跑的時候還扭到腳,由於他們不是主要砲擊的人員,砲戰那些天他們就在涵洞裡。同年九月就移防回到台灣。

他在台灣到處流轉,到過高雄、花蓮、基隆,後來當到少校,民國六十三年退伍,四十來歲。退伍以後就到新店的工廠工作,第一間工廠是做商標,接著就到空軍公墓附近製作輪輻的工廠工作,後來當上廠長。五十歲的時候,透過姨媽和姨父牽線跟我媽結婚。

我在國小四升五的暑假們全家回去過一次,,那時老家還有大伯(北方人叫大爺)、兩個堂哥和堂姊,還有幾個外甥──雖然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大上十來歲,聽到他們叫我小姨,小小年紀的我還是覺得怪彆扭的──以前都只透過書信和電話以及寄來的照片裡認識他們,那次終於能親眼得見,心裡還是覺得有些激動。那是第一次見到大爺,也是最後一次。爸爸早在開放探親沒多久他就回去過了,後來陸陸續續也回去幾次。這四五年來,我爸身體不太好,有巴金森氏症,之前又跌倒,加上膝蓋本來就有退化,現在行動不方便。平常我們住在一起,互相照顧,但我們上班的話就只有媽媽在照顧;我們沒有申請殘障手冊,但有申請居家服務,一個禮拜居服員來個兩三次,幫他洗澡做運動。因為我媽也比較瘦小,沒辦法幫他洗澡,居服員來她才能休息。

巴金森氏症是慢性的神經退化疾病,讓人行動不方便,走路走一走會往前小碎步,重心偏移,肌肉僵硬,容易流口水等。因為生病的關係,使得他的情緒有些陰晴不定,現在沒買到他想要的東西會鬧彆扭。像他最近吵著要買洗澡椅,由於巴金森氏症的關係,現在身體會歪一邊,因為輪椅坐久會累,他覺得有洗澡椅就不會傾斜,可以自己起來用助行器走路,我們覺得那不能解決問題。以前買過一次,但退貨了,但他還是堅持要買。人家說仔性,小孩子一定要試過了,他才知道可不可行。他現在最大娛樂是看賣場DM,看到哪個東西便宜就想買。

——你們父女怎麼溝通,都是用國語嗎?

我聽習慣我爸講的山東腔國語了,也會一點點山東話,以前有時候我們早上會出去散步,星期六日還有寒暑假,在我們家附近的十四張菜園還沒拆的時候,我們常常去那邊。我媽有朋友住在那邊,最近那塊區域也要徵收了,那邊之前在拍照測量,本來說拆遷要給多少補助,後來好像不了了之。新店高中對面菜園比較多,本來都是林地,很好散步,早上到那裡,風吹過來都很舒服。先生跟我去過以後,都常常要我帶他去,那裡原本有間很有歷史的廟,忘記後來搬去哪裡了。跟爸爸散步的時候,路上看到什麼東西就聊,也會說說學校發生的事,有時候爸爸也會講他怎麼過來以及當兵的事。他回憶要離開家的那天,在家裡吃了幾塊玉米做的餅就離開家,他從石臼港坐船離開前,我爺爺曾過去那裡看他,但兩人後來也沒說什麼,就離開了。

困擾比較大的應該是和父母年齡的差距。人家問你爸媽幾歲,他們聽到都會相當驚訝,不說還以為我和媽媽跟爺爺住在一起;我說我媽是印尼華僑,他們的反應大多是:「哇!你媽是印尼華僑好酷喔!」一直到研究所都是。可能是聽到「華僑」就好像同個國度的人一樣,感覺比較不一樣。所以自己對「新二代」這個身分比較沒有太大的感覺,我媽從不認為自己是「印尼人」,只說她是從「印尼來的潮州人」,在她的觀念裡,印尼人指的是非華人的傳統民族。爸媽兩個人講國語,在家主要聊家裡的事,還有電視新聞的話題。現在因為爸爸重聽,又容易鬧脾氣,媽媽也懶得跟他說,就比較少說話了。

 

——關於長期照護,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台灣人口已經開始老化,長期照護現在就已經是很大的問題。大部分所謂新二代,他們父母年齡也很大,像我們是已經在工作了,經濟上還過得去,但有些新二代可能還在念書的年紀,就得負起照顧老人的責任,這些小孩沒工作,經濟壓力是很沈重的。

因為擔心家中長者的身體狀況,也擔心媽媽沒辦法照顧爸爸,在某些方面,往往受到不小限制,例如就讀大學、研究所時就沒辦法外宿,也當然就無法盡情體驗多彩多姿的社團活動;假日出門也無法久留。婚後爸爸行動越來越不方便,我們出門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除了已排定的返鄉和必要行程外,下班後的晚餐約會、假日半天的看展和賣場採購行程,就成為我們的小確幸。

我們住一般的老公寓二樓,除了我先生沒人搬得動我爸,但先生有一次也閃到腰,所以很難得去公園曬太陽或是做些什麼事。我爸去年過年跌倒,肋骨挫傷,那時候我們在台南工作,沒辦法,所以就送到安養中心住兩個月。爸爸住在安養中心時,每天吵著要回家,第一個原因是他一個人在那邊,當然會怕,加上看到隔壁床的老伯伯似乎有點失智,每天晚上一直咳嗽,又吵著要幹什麼,然後在裡面又看到中風的,心裡更加害怕;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那邊大部分是台灣人,講台語,房間外面只有一台電視,平常他們都會自己拿遙控開來看,他可能覺得自己沒有歸屬感。

——這樣的話,他住榮民之家應該會比較有歸屬感吧?

榮民之家好像申請有一定的手續,也不知道有沒有資格入住,但點也不是很多,來回探望和每月的養護費用又是一個問題。以前去過大溪的榮民之家,我跟我爸一起去那邊看過一個伯伯。之前看病會去石牌榮總,但太遠了,現在轉去新店的慈濟醫院,現在每三個月就要回診一次。

 訪問於201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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