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媽結婚，那時候是不是一件很驚天動地的事？」
菲律賓華僑爸爸╳菲律賓媽媽
高邑瑄，1990年出生，25歲。
生長於台南，三姊妹的么女。她出生之後，家中經濟情況好轉，自己也說沒吃過什麼苦。雙胞胎姊姊一路跟著父母親搬遷，待過桃園和雲林，最後才在台南定居。
因為外表被歧視的經驗，兩個姊姊應該也有，但邑瑄說她們絕對不願意談，家裡的事也都被交代盡量低調，要不是么女的任性，恐怕也沒力氣說出這段心情。這回也是筆者第一次訪問到華僑和當地人的婚姻，雖然當事人沒跟小孩說得太多，但也不免讓人想像，台灣該不會是移動者的自由戀愛應許之地？
邑瑄大部分不愉快的經驗都停留在幼稚園和國小，國中進了私立學校之後，就沒聽到什麼針對性的歧視，但那是因為有經濟這面盾牌的關係。「其他人怎麼辦呢？」因為我們差點就掉進那個洞裡，所以一定要比別人更小心。
訪談
我在雲林出生，台南長大，台語聽得懂，就算不會台語也要會一點，吃東西，去店家一定會碰到台語，我也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對不對，但大概是這樣，但大家聊天就沒辦法，我來到台北覺得很好，因為台北很多人不會講台語（笑），在台南人家說你不會講台語不是台南人啊。
我們家裡面不太講台語，應該是我小時候被保護得好好的，所以我不會有機會跟外面的人講到台語。我姊姊因為我爸很忙，什麼跑銀行、跟戶政事務所，因為我媽看不懂，所以這些東西全部變成她們的責任。她們那時候才小學六年級，我爸交代她們開戶頭，可是這東西很麻煩，要十八二十歲，不然就要家長陪同，我姊就她們兩個人，行員就說你的爸爸媽媽呢，就沒有，她們原封不動回去跟我爸報告，我爸就大罵她們說我就在上班，你就要弄好。我就覺得天哪這麼恐怖。
之後我的聯絡簿也是我姊用菲律賓話唸給我媽聽，還有通知單。以前我沒什麼感覺，是我姊姊去念大學不在台南，換我解釋那東西，我媽中文不是很好，我菲文也不是很厲害，中、英、菲夾雜的，我也沒辦法解釋整封信意涵，就隨便亂講，校外教學、畢業旅行、家長座談會。有一種要放暑假前確定家長看過要簽章的通知單，會講到毒品、溺水，整篇都是廢話還要努力翻出來。
二姐菲律賓話很流利，大姊不太會講，但我覺得她是因為討厭菲律賓這個國家和文化，所以就漸漸不願意說菲語。我覺得二姐很厲害，沒有因為這樣英文和中文被弄爛。（笑）我小時候台、英、菲文這些語言沒辦法分辨。
小學的時候有回去過我爸老家，不知道是菲律賓哪裡，好像很遠，一直坐飛機，從台灣飛到馬尼拉，還要再坐兩次飛機，還是螺旋槳小飛機，也沒有回家的感覺，是「哇！我終於要去一個爸爸講很久的地方，但那到底是哪裡啊？」聽他講森林很多，但每次回去都不太出門，一直在家裡，才會變成我之後想用國際志工的方式回去，爸媽說菲律賓外面很危險不要出去，去就只去百貨公司，我說你帶我來菲律賓，結果我只去過百貨公司，我真的不知道菲律賓是什麼地方。他們只想回家，但我是想去看看菲律賓是什麼樣的地方。
我去過馬尼拉六次，第一次回去是因為外婆開刀，第二次是外婆過世，第三次是美國的阿姨要飛來，兄弟姊妹也散落在菲律賓其他地方，大家聚一聚，後來就沒有，我自己回去。我大一參加國際志工，感覺很不一樣，知道會去菲律賓比較窮的地方，這就是我爸媽最不想我看到、最不想讓我去的地方！我一定要去！再來是大三暑假去菲律賓讀語言學校練英文，我也不知道那什麼大學，反正可以認識那邊的大學生，後來才知道是那邊很頂尖的私立大學，充斥著有錢人，那就更要去！這什麼觀念啊，我以前會覺得菲律賓的有錢人真的很有錢，家族企業那種，好想一探究竟。大一那時候我說要去，爸媽都很反對，一直覺得菲律賓很危險，可能你手上有值錢的戒指手錶會很危險，所以他們不喜歡我回去，我一直去那裡幹嘛，又聽到我說去窮的地方就更擔心，我就半求半哭答應讓我去，那地方還真的是貧民窟。組織跟當地人合作蓋房子，人不用出錢但要出力，我們在那邊搬磚頭鬆土，那時候有點害怕，跟我一起去的同學沒感覺，覺得菲律賓人只是窮，但我從小被爸媽教育，灌輸說不要接近那些人，他們可能會搶你的錢，盤算怎麼騙你，到現在對他們還會有一點戒心。跟我一起去的人，他們互留FB，我心裡不是很想，可是還是留了，私訊會回但不會多聊，後來看到我朋友跟他們聊得很開心，發現沒自己想像中那麼可怕。他們遇到經濟困難跟你要錢，雖然有同學被問了，但他很認真解釋，也不會說問了這問題就再也不理他，他說我自己也是學生沒錢，你有困難我是你朋友會聽你講，可是錢這方面沒辦法。我朋友好厲害喔！我可能就會想，原來你是為了錢才跟我聯絡嗎？畢竟是我用有色眼光看人，所以知道自己這樣不應該，可是很難，還是有戒心放不開。
——你覺得是爸爸或媽媽灌輸你這種觀念？
我爸爸不會講太多，只講那邊很亂，講得很模糊。媽媽就會說得很具體，你被偷沒感覺，手上戴戒指，拔不下來就把你手指砍掉。好恐怖。一個負責細節，一個負責命令。我去完以後，就跟我媽說那邊人很好，我媽就說對啊，他們只是窮而已，大部分都很善良，那到底——
我去服務一個月，覺得有點假公濟私，第一次英語教案的時候，踏進那邊幼稚園看到小孩，天啊長得好像我小時候的自己，因為在台灣看到小孩我覺得這是小孩，那邊就好多小時候的我，因為我小時候膚色比較黑，所以會被朋友笑幹嘛的，這邊就好多膚色黑黑的小朋友～跟我小時候一樣！我媽會幫我綁頭髮，五彩繽紛的橡皮筋，人家是包頭蕾絲邊很優雅，小時候覺得很挫，綁完不是我想要的那種，還要假裝很開心，去學校就覺得又要被笑了。風格的問題。沒想到菲律賓會綁這樣的頭髮！還有天氣很熱，所以小孩跟我小時侯一樣把毛巾塞到背上吸汗，我小時候做這種事好像老人家，回去發現我的文化來自這邊。好有趣！就很想繼續探索。大四又再去一次。
我小時候就會被笑外表，黑啊，胖啊，我也不知道我小學有沒有長得不一樣，可是他們就覺得我不一樣，很奇怪。不會到排擠，可是會講你好黑喔。我小學一二年級帶便當也被笑，我很喜歡吃Spam這種罐頭肉，同學會笑是西莎，狗吃的罐頭，真的很像！後來才知道那是美國的舶來品，以前是很高級的食物，我居然在同學面前低頭，你懂什麼！我回家說以後吃學校的營養午餐，我沒跟媽媽講，媽媽也沒多問就說好啊，不用做便當了。小五的時候被叫雜種，但那是因為《哈利波特》的妙麗，明明妙麗是被叫「麻瓜」，但那陣子就被這樣叫雜種了。上國中後，就刻意不講這個身份，後來講了一點，問你知道什麼國外的歌嗎，我說知道他們之前有什麼專輯，問你怎麼知道，我說家裡都會聽，他們很羨慕你爸媽是外國人，可是我的外國是菲律賓耶，她們說不管就很酷，整個大反轉，說難怪你都知道一些西洋歌。
小時候會覺得媽媽很笨，養成我會比較聽學校老師的話，很固執，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可以變通。像聽媽媽意見做出來的美勞，拿到學校也沒做錯，可是風格都跟別人不一樣，後來就覺得算了，老師怎麼說就怎麼做，才不會出錯，就覺得我不要聽媽媽的話，媽媽的話會出錯。
上大學我又把這身分隱藏起來，說我媽媽是菲律賓人，我可能期待人家有另外反應（頓），我不知道我期待是什麼，可是我只要聽到「是喔」、「那很好啊」、「你會講菲律賓話嗎？」聽到這幾個回答就覺得……好煩喔。尤其那幾句話用不同態度講又不一樣。有些會故意：「那你講幾句菲律賓話來聽聽嘛。」「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講給你聽？」「可是就想聽聽那個語言，不好嗎？」好吧，可能講出家裡的背景，可能也會讓別人困擾。有些人不是惡意，只是好奇。平常頂多遇到別人問：「你是原住民嗎？」我就說：「不是。」講到「你有混血嗎？」我覺得我沒辦法欺騙你，好吧就講我媽媽是菲律賓人，很少會繼續，除非遇到幾個白目，「你可以講幾句來聽聽嗎？」，後來會不舒服是聽到「那些阿勞」、「賓妹」、「瑪麗亞」，我說這些字到底哪來的！！
後來要關心這方面議題，發現我們連本國勞工都不暸解，更何況是外國的，我都要從網路上找資料，其實我也沒比人家多多少優勢，跟人家一樣從頭來、看資料。我是看到「帶一本自己看不懂的書回台灣」這個活動才知道燦爛時光，最酷的是關心這議題的人都沒有東南亞的血緣關係。該說是被漢化嗎，跟原本的文化疏遠，會覺得北車外勞不文明、很亂，我小時候也有這樣感覺，長大才有很多種衝擊，為什麼那些人在那裡？台南火車站那邊有個很舊的商辦大樓，有賓館休息幾百塊，要不是我跟媽媽週末去那邊買食物，我也會覺得那地方很可怕。尤其是外籍勞工很多，多到門口都滿出來，別人會覺得治安變差。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呢？台北地下街也是，人家跟我講才知道，平常我去北車就去京站和新光三越，不會去地下街，特地去才認知到自己跟他們文化相近，但生活圈行為不一樣。也沒有自己想像中跟他們那麼親近。
——你有感覺到菲律賓華僑和菲律賓人的不同嗎？
我爸沒講，但我覺得他們兩個人很不一樣。我有時候覺得我爸媽結婚，那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很驚天動地的事？因為我堂哥有個交往很久都沒結婚的菲律賓女友，但我叔叔不准，當地華人不會想跟當地人通婚，可是我爸就跟當地人結婚了（笑）。叔叔好像很以身為華人為傲嗎？講我們中國人很厲害之類，以華人為傲，可是你對我來講就是菲律賓人。不知道是個性還是文化，我爸比較拘謹嗎？我媽比較樂天。這樣講很不負責任，什麼菲律賓人很樂天很樂觀，可是我覺得真的是這樣，也比較認命吧。
我從小是經濟狀況好的，爸媽教育程度高，再想別人的狀況，覺得他們好困難喔。因為我小時候也有同學講我媽媽菲律賓人什麼，可是我會有意無意透露我家的經濟狀況，可能用的東西拿出來，看得出來我家是有錢的，或是跟別人炫耀暑假出國去哪裡玩，所以我覺得家裡的經濟狀況也是一種武器嗎？你要歧視我嗎？我家裡是不錯的喔。（苦笑）小時候不懂這什麼狀況，人家會因為你家裡有錢，就不太會歧視你。可是其他狀況的人怎麼辦呢？可是你小時候對於菲律賓這些事不懂啊。就算是我現在大學，最近新聞說到高中生的古文訓練，裡面一個教授竟然提到高中生再這樣爛下去，「將來會像菲律賓一樣沒有文化！」對我就算了，我現在長大了，開始瞭解菲律賓這個國家，我有足夠的知識和論述能力，我可以反駁你，可是你要那些小朋友怎麼辦呢？那些小朋友還真的會覺得菲律賓是真的沒文化的地方。我跟學妹討論過，你會不會聽到小時候人家說你媽很窮，來自很落後的地方，瞧不起你。然後自己認定，對，我媽是很窮很落後，被貼上負面標籤，被罵久了，然後覺得我為什麼要被你罵，懷疑說真的是這樣嗎，才開始找答案。
訪問於201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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