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錢可以買到一份感情嗎?」

台灣閩南爸爸╳泰國華僑媽媽

尤士豪,1996年出生,19歲。

彰化和美鎮人,就讀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系。母親五十歲上下,父親將近六十歲,一家靠麵攤維生。兩個姊姊分別是二十三、二十四歲,士豪是么子也是長孫,頭髮染成咖啡色,瀏海有些微捲度,戴著pick項鍊,是個對髮型和搭配頗有心得的男孩。人很直率,對說出來的話不確定時,會一直笑呵呵的。酒量很好,據本人說,大一時宿舍裡隨時有兩瓶伏特加,想到的時候就揪室友或比較high的朋友到學生餐廳小酌。

採訪地點在新竹市交通大學小木屋鬆餅,很多大學都有小木屋,將來應該會成為許多大學生的青春回憶。新竹的強風名不虛傳,甚至一度吹落錄音筆。

士豪的母親叫阿秋,阿秋一家從雲南遷徙到緬甸,再到泰北,七個兄弟姊妹中,有兩個因愛滋病過世。相對曼谷的繁華,泰北的生活除了物資不足,還要面對疾病的侵襲。國高中時期,士豪一邊想著爸媽的婚姻,一邊關注移工,那時候就讀了《跨國灰姑娘》這本書。最近曾到原住民部落服務,是個充滿理想的音樂青年,和朋友組了Creamy Mood看心情樂團(https://www.facebook.com/creamym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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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我媽媽是緬甸華僑,身分證上這麼寫,但外婆家在她長大後都搬到泰國。他們其實都沒有身分證。我外婆最近身體不太好,因為沒泰國身分證沒辦法看醫生,我媽一直說,今年寒假要回泰國,帶我外婆去緬甸辦身分證,可是後來沒去,因為她今年長了子宮肌瘤在台灣開刀。

二十五六歲來台灣,我一直沒有跟我爸問到,他怎麼經由仲介過去相親。那時候我媽很好笑,在曼谷做成衣廠,回到泰北大谷地,那邊都是華人,所以也不用講泰語,外公外婆從雲南過去,講雲南話,外公很早就過世了,聽說是商人,但我不知道做什麼生意,應該是我媽十幾歲的時候,外公到中緬邊界打游擊戰那裡,就再也沒回來。

我外婆生了大舅、二舅,我媽是大女兒,還有三個妹妹,還有一個夭折,總共七個。靠種田養活他們,回去還有採芒果什麼。小時候印象很深,雲南話有句「阿爹嘛」,類似台語「阿娘喂」,還有combo爹嘛爹嘛爹嘛爹嘛,我學我媽,她就打我。(大笑)

那些房子應該是中華民國政府安置的,泰北孤軍在附近,販毒有名的地方美斯樂也在那。(頓)所以我大舅有勒戒過。那邊愛滋氾濫,我二舅因為愛滋過世,他第二任老婆傳染的。一個阿姨也是愛滋病過世,我媽就很難過。接連哥哥走、妹妹也走,意志消沈。

我三歲就去過大谷地,我媽蠻常回去,我國小國中高中都有回去,去過五六次。我國中去,那邊還沒有網路,三年後就有網咖了。我對華語教學有興趣,也是我媽帶我去大谷地華語中學,都沒人要去,但華語文是個有趣的東西,當時我覺得你們是中國人,流著中國人的血,應該學中國話。現在就覺得不用了,知道很多事情就覺得,當泰國人也很好。那邊的小孩子想學泰語也是應該的,住在泰國不會華語也沒關係。

我爸跟我阿媽從彰化搭飛機去泰國相親,那時候我媽只是搭便車回家,就被親戚介紹,我爸其實沒看上她,是我阿媽看上她,一直跟我爸說,這個看起來很乖,我爸就聽我阿媽的話。他們在泰國待了一個月,有好好認識彼此,我媽帶他去逛泰國夜市。後來我爸先回去,聘金也不少,我媽跟我開玩笑說她是「為著十萬塊」嫁給我爸,為了給我外婆好日子。她當時在緬甸的男朋友還跪在她家門前,求我外婆,外婆就死不答應,覺得他是個窮小子。

她來台灣一年就懷我大姊,也不太會說台語,沒人陪她聊天,我爸又是一個木訥的人。最近一個姑姑中秋節回老家,講到我媽媽當時懷大姊想打掉,不想這麼早生,每天以淚洗面,我姑姑一下班就衝回來安慰她。姑姑講的時候,我媽媽也眼眶泛紅。

我小時候住彰化和美鎮阿媽家,住到幼稚園,阿公疼我大姊,阿媽很疼我,因為想抱長孫。我阿公過世那年,我還抱他的牌位。(笑)我阿媽生了五個男生,沒有女生,所以蠻疼我媽,把我媽當女兒看,第一個大媳婦。我幼稚園以後,爸媽買房子也在附近。

我阿公是辦桌的,有一間黑黑小小的麵攤,平常沒事在那,有案子就出去辦桌。我爸……我覺得我爸蠻廢的哈哈哈,怎麼講,就是認識我爸這個人,就知道他為什麼會出走到東南亞找婚姻。他沒有什麼大志,也不會開車騎車,現在都腳踏車代步。我媽說,那時候在泰國你都沒說你沒有車!到了台灣才知道你什麼都沒有,賴在家裡的媽寶。

我蠻早熟的。我覺得啦。聽到自己的身分,因為我媽很辛苦,我爸一直是顧店的角色,沒好好跟我阿公學手藝,後來是我媽接的。我媽一個人備料、煮、賣,我爸只負責顧店,收店還是我媽在弄。我媽早上七八點出門,十一點回來,以前還要帶小孩。小學三年級我就會去幫忙。我知道我媽很辛苦,所以比較知道。我從小到大不覺得我的身分是難以啟齒的。

我媽也會自嘲,「我任勞任怨,你們把我當泰勞。」之前也請過幫傭照顧阿祖,印尼來的,我們叫她「阿妹仔」,後來三年期滿回國,又來我們附近工作,有時候還會來跟我媽打招呼。有一個我不知道算不算歧視,我家養兩隻黑貓,我媽跟貓玩的時候會說,我把你抓給越南人吃喔。

大家都覺得我好黑,說你是泰國人,我就順勢說我是,但其實我是白肉底被曬黑的。我們家麵攤生意蠻好,小康家庭沒什麼困難。我媽是一碗麵20塊這樣賺,威脅我說要好好念書。但我讀書媽媽不會特別盯我,只要我開心就好。她沒有讀過書,小時候當童工,到有錢人家做幫傭,有錢人家請老師來家裡教課,她就跟一起上課,沒有上正規教育。我媽很惜福,那小姐叫薇莉,她很感念這家人給她念書,所以我二姊名字叫「莉薇」。寫還可以,小學中低年級程度,只是很醜,有時候認錯字,就很好笑。她在泰國會說泰語,現在台語很溜。我媽有很多嫁來台灣的親戚,附近有她的同鄉。媽媽會說我是為了你們三個才留下來,不然早就跑回去泰國,媽媽都會這樣威脅自己的小孩。

我媽說她年輕時想做裁縫師,我一直放在心上,今年就跟姊姊合送一台裁縫機,她看到就說這個很貴吧!如果她以後老了退休不想賣麵,想做這個也可以。年輕時候買錄音帶學泰語,我也買了一兩本書,可是還是不太會講。台北有一間泰語教室,我想要通車去學。

我國小到到高中,作文都會寫我媽,感覺是消費我媽,但真的蠻好發揮的,可以寫一大堆~隻身來台、語言隔閡、一肩扛起……哈哈哈哈!但其實也還好,就是把自己講得很可憐。國中畢業升高中那年,我跟我媽說想學吉他,她就帶我去買把最便宜的兩千塊吉他,看書,後來有老師教,大學又進了吉他社。我跟朋友有個雙人組合:Creamy Mood。是個很輕~的樂團。

高中本來想讀師大應用華語系,後來繁星推甄,我老師說這條路有很多管道,不一定要讀這個系。可是我進來人文社會系更迷惘了。因為學的是人類學、社會學,我喜歡這些東西,但我不知道這條路我可以做什麼。像我關心外籍配偶子女,結合我想教華語,就教這些小孩或外配中文之類,我還在想有什麼管道。

馬克思說過,(笑)選工作應該要選一個對社會有用的,這個跟你的興趣自我實踐並不是抵觸的,當你改變這個世界,其實你心理已經滿足。我看到這句話覺得感觸很深,我是不是能夠做一些改變世界的事情?從我自身開始。如果能改變大家對我們的看法,如果有一些需要幫忙的人,就算是很小的力量。我看那麼多論文的結果,說外配小孩的學習沒有特別差,但那只是台中縣、高雄縣,在偏鄉一定有那些人在。所以我想過當偏鄉小學的老師。新竹縣也有原住民部落,學校有山地服務社,我去帶小朋友。屏東也很缺老師,怎麼沒人去應徵呢?

這樣的婚姻模式,我國高中也在想,難道用錢可以買到一份感情嗎?有一陣子對我爸媽的婚姻有點質疑。他們會吵架,但我媽罵一罵,還會夾口魚給他吃,現在的感情像家人。我是雙魚座,覺得要有愛才是婚姻啊。但古早的婚姻也不是自由戀愛。他們這是愛情嗎?算了不要想這個,他們現在過得好就好了。

有一次她跟我爸大吵,那時候我在她肚子裡或還小,我爸一氣之下摔東西打到我媽,我媽震怒,那時候大姊在幼稚園,她就用衛生紙寫紙條,什麼莉庭媽媽愛你,帶著我姊跟我去住汽車旅館,住了三天才回來。我大姊大哭:「怎麼沒帶我一起走!」我爸在我成長的歷程中——這樣講會不會很殘忍——沒有佔很大部分。不能說他不重要,可是在我童年回憶,就是偶爾陪我去公園抓蟬,不像我跟我媽感情特別好,都是我媽陪著我。每天上下學,買宵夜,補習什麼她都在旁邊。因為我爸不會騎車嘛。我媽有駕照,雖然她筆試考了七次,最後一次還是監考官是我們家裡客人,拿題庫答案給我媽背。但這次我媽開刀,我爸竟然破天荒買中藥回來,說「你自己煮」。我媽嚇一跳,想說你吃錯藥嗎?我爸最近還是有慢慢進步。

我家附近也很多外籍配偶,附近有個泰國配偶跟她老公推個餐車,我媽就去捧場。推車經過我們家就叫「姊姊!」打招呼。有些客人會對我媽說,(閩南語)「你泰國欸怎樣怎樣」。我媽說:「什麼泰國欸?我台灣郎啦!」「泰國人用手抓飯嗎?」「大陸新娘。」他們也不是歧視,就有意無意,有些說泰國,有些說大陸,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媽是華僑吧。有個客人很豬哥:「汝就介紹水姑娘給我認識啊。」我媽說:「汝有某了,汝某甘抹生氣?」

我想起來我叔叔也娶外配,我媽介紹的,我那嬸嬸在泰國是有錢人家,可是我叔叔是廚師,脾氣暴躁,會罵很難聽。所以我媽有點後悔把她介紹來台灣。後來我叔叔開店,店倒了,還被騙資遣費,今年中風。堂弟現在讀夜間部高一,但我跟他也沒深聊,不知道他意識到什麼。

有一次我媽叫我去買打拋,那老闆就用泰文跟我講話,你媽是泰國人嗎,我說對,然後bla bla,我愣住。「我不會說泰文。」「呃好,二十塊。」他可能覺得我蠻親切的。彰化很多外國商店。

我國高中小論文也做移工,我還買《跨國灰姑娘》,很好看!雖然後來小論文沒成功做完。大家對移工印象比外配差很多。有次我腳踏車被偷,在FB抱怨,下面說一定是泰勞幹走的,我回他,我覺得不是,台灣人也會偷我腳踏車,不用這樣說是泰勞幹的。或是看到朋友po,假日的火車站宛如異國,雖然沒有講很煩,但語氣沒有開心的感覺。相較之下,我覺得外配沒遇到這麼嚴重的歧視。我一回經過摩斯漢堡,看到移工蹲在門口吃漢堡,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蹲在那邊,然後有個高中女生經過,那是很不友善的眼神。我當下很想罵她,但沒有那個勇氣。我現在在想,這學期的研究外配子女學習的報告該怎麼做,這也是個很殘酷的事實,國立大學的外配子女很少吧?我是高職的高中部出身,可能要往都市化程度低的地方走。

現在講一個比較深沈的部分(笑)。我二舅跟阿姨相繼過世,我媽就借酒澆愁,喝得爛醉回來吐,那是我跟我媽關係最緊張的時候,我威脅她說再這樣我就離家出走。大一點之後,才知道失去至親的痛,不是我可以理解。她在台灣雖然有親戚,但不是很近,是在這小攤子認識一群客人,對她很好,把她當妹妹,所以她就一大群哥哥一起小酌,收店以後才一個人喝得爛醉。那時候我會遷怒到他們身上,覺得你們帶壞我媽媽。

我今年跟我媽去進香團,因為我考上交大她就要帶我來還願。國小國中時候,我也去進香,有個阿伯過來跟我講話:媽媽很辛苦,她一個人這麼遠來台灣,沒有親人,我們是她的好朋友。他意思是說要我體諒媽媽,雖然那時候我很排斥他們,可是他講這番話我有點明白了。後來我會跟他們一起喝高梁,「士豪來!」(笑)我媽說:「好種抹傳,歹種抹斷。」

訪問於201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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