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不管是食品成分說明、用品文案標籤,還是書本最後的版權頁,都讓我覺得很神祕,尤其是出版社的地址電話、用紙、經銷商、出版日期,全部都是我不懂的專有名詞。

有一回,圖書館借來的亞森羅蘋被人寫上名字和電話,像早期的電話交友,看名字像男生,字不算難看,但是這留言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寫的,現在說不定是高中生,早就不做這種幼稚的事──但人應該為過去做的事付出代價,我立刻發揮國中女生的正義感,準備訓他一頓,用家裡電話打了過去。

「你好,我要找羅XX,請問他在家嗎?」

「他不在家,有什麼事嗎?」

電話那頭是個中年婦女,可能是他媽媽。沒想到這電話是真的,這下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在惡作劇,慌忙掛掉電話。不過有陌生女生打電話,我看羅XX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當時接起來的是羅XX本人,後來的故事會不一樣嗎?

我可以理解,在頁面空白處寫下自己名字和電話──就像丟進海的瓶中信,希望在茫茫讀者中遇到另一個心靈。或許當時的我也不是生氣,反而是好奇,有誰跟我讀了同樣的一本書?

後來才知道,除了封面的作者,另一個神秘的職業叫做「編輯」。

從手寫稿變成一本書,就是編輯的工作。出版社裡面除了文字編輯,還有美術設計、行銷、印刷、業務、會計。這樣說來,編輯幾乎是紙上電影的導演。

「你的書是自己編的嗎?」

D社總編問我,果然被看出來了,作為編輯,我的程度不是很好。(作為作者,現在也不是頂尖的──我自己先承認好了。)我做編輯不到兩年,去新書會報也沒上過誠品博客來選書,頂多是香港誠品選書──這樣具體說明就知道我不是謙虛了吧。

「如果你說的編輯,不含發設計、排版、行銷的話──是我編的沒錯。」

後來我發現很多作者是自己寫文案、發設計、排活動,像日劇《重版出來》有編輯和作者商量大綱和分鏡,一開始在雜誌發表短篇,接著開長篇連載,後來結集出版單行本,好評不斷的話就重版出來(成功再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因為編輯已經過勞了。

翻譯書新手編輯如我的24小時是這樣的:通勤時間一小時,來回兩小時。早上十點到公司,六點半下班,我用第一個上班的代價,交換第一個下班的好感度,但下班打包的聲音實在太狂──出版社安靜起來,連你關機的聲音都會被聽到。老闆和主管還在工作,我竟然就要走了,於是使出金蟬脫殼術,只拿了錢包、手機、鑰匙就閃人。

同事在電梯口遇到一身輕裝的我,問候「要去吃飯啦?」而不是羨慕又悲傷的「要下班啦?」我也心安理得,廣義來說也真的是回家吃飯。比較尷尬的是,我這副模樣上班,在路上遇到同事,他們會用同情的眼神關懷我:「出來吃早餐啊?」看來,出版人在任何時間吃飯都不奇怪。

而且我還不時去領獎、去聲援、去開我家的都市更新公聽會,根本是個外務很多的編輯──但自從我發現領一輩子薪水,也買不起房子,就決定豁出去保護我家。但說真的,老闆好像沒差,她是愛書的少女,我把書做好就最重要,這些顧慮說到底,可能只是員工邪惡的慣性。

如果能在日劇《重版出來》的興都館擔任編輯,我能像五百旗頭敬那麼有型、跟作者突破難關嗎?務實一點,至少像小熊黑澤心那樣不顧一切,追著作者跑好了!每次看著小熊跑步,感覺一定可以跑到終點,每一步都透過脊椎傳達到全身,但西裝底下的肌肉平衡收縮而不搖晃——這樣說可能有點抽象,但大家隨便轉開日劇看看愛的大奔跑,或比較五百旗頭的跑姿,就可以發現小熊跑起來多麼摧枯拉朽。

扯遠了,五百旗頭我不行,小熊大概也無法,等等,我根本連像壬生那樣和作者心有靈犀高喊「孟買恆河」也沒有啊。

這樣點名一輪之後——只剩下毀人的魔鬼編輯安井了。新人到了安井手上就像消耗品,業主一句改成雙馬尾,前面畫的全部不能用,編輯安井不會替你說話——如果我們還相信「正式」和「出版」,到此對出版社和業界的一點信任也會消磨殆盡。

我會成為安井的。

離職的時候我還沒看過《重版出來》這部作品,但我可能沒有太多耐性跟作者交心,再說,作者會信任我這樣沒有實戰經驗的新手編輯嗎?程度不好的編輯如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想了解程度好的編輯,請直接翻開《天才》(Max Perkins, Editor of Genius,還有博客來Okapi專欄《編輯、邊急、鞭擊》。

現在我作為自由工作者,業主要什麼劇情就給什麼場面,讓他們以為自己主導一切好了。要雙馬尾,就追加變身畫面,後面再合理化雙馬尾,反正業主是外行人,他們不懂角色的心,只是不懂裝懂下指導棋,重要的始終都是,少女「為什麼」綁起雙馬尾吧!從頭改也不是不行,再給我一次訂金,我就當作沒前面這回事,或找別人畫吧。專業工作者是消耗品,業主也是。

但是,從來沒出版任何書籍的我,一定無論如何都想追求珍貴的「正式出版」,那也只能像東江絹一樣,畫完這次就不畫了——也許只是這個案子,也可能是一輩子。

但會寫的還是會寫啦,不接案子,做無關的工作,心中的故事還是會萌芽。同期的中田伯花了所有力氣出道,但能不能畫下去也是問題,畢竟讀者也只是把他當作消耗品,接下來一年、兩年、十年能畫出這麼強烈的作品嗎?東江絹儘管出道失利,多半也練成了案子成不成都沒差,活下去就是畫下去的無敵毅力,十年後未必不會捲土重來。

友人O君說,她在某本書看過村上春樹剛得群像新人獎之時,聽到自己被批評,心裡打算類似「出一本兩本沒辦法的話,出個十本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王國了吧!」

無論這個印象是不是真的,都很適合魔羯座。(如果有人知道這句話出處,也拜託跟我說,我要原句抄下來貼書桌!)不過那是出版的好時代,為新人冒險出一本書,出版社的負擔沒那麼大,現在發誓要出十本,也要編輯堅守崗位才行啊。

終於說到這了,我當然要談談《重版出來》當中,我最在意的角色:沼田渡。

沼田四十歲了,在漫畫大師門下做助手有廿年,從小因為會畫漫畫受到肯定,年輕的時候也順利奪得新人獎,只是編輯不滿意他的原稿,於是沼田一邊做助手,一邊修改原稿,只是這一修,就修了廿年。

他在這個漫畫工作室看過無數新人出道,自己卻無緣發表、連載、出版,最後回鄉下老家去了。不是衣錦還鄉,也沒有發生「母病危速回」,連同人誌自費出版都沒有嘗試,但從另一個同輩中田伯閃閃發亮的眼神可以發現,沼田的作品很好,只是遇到不適合的編輯,便錯失了出版機會。

但出版以後,難道沼田就會一帆風順嗎?所有角色的遭遇都告訴我們:不可能。

我替沼田不甘心,不是因為他沒有出版,沒有多試幾次,而是大家都覺得他「不該」在首席助手這個位置,應該往前走,更往前走,但如果漫畫助手的薪資合理,沼田養得起自己,為什麼不能永遠留在這裡?

我們和沼田都被傳統的「漫畫家」想像給綁架了。沼田喜歡的,不是成為漫畫家的自己,而是現在這個在老師身邊、指揮助手,那個沈浸在漫畫一晃廿年的自己。

沼田是超高階的漫畫編輯,說到底作品不可能不經過編輯工作,無論有沒有實體的編輯職位,連網頁按鈕都有「編輯/Edit」功能。所以編輯如我等到底為什麼要抱歉、要心有不甘?我們確實做出了好東西,就算封面沒有我們的名字也無所謂。

沼田的廿年之夢,會不會是我十年後的寫照?當實體書越賣越差,書店一家一家倒,再刷的機會越來越渺茫,我沒有老家可以回去釀酒,那時候出版社不知道還剩多少?我重操編輯舊業的可能性既然不高,到時我會後悔這廿年的寫作嗎?但我現在多想跟沼田說:「你沒有輸,只是喜歡就夠了。」

如果這世界上有一件事,你埋頭做了廿年也不厭倦,這不是熱愛,那什麼是熱愛?

喜歡漫畫、被漫畫圍繞——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一定要像中田那樣,連編輯買好的超商便當都不吃,才是真正的漫畫家嗎?

沼田若是生在更好的出版黃金時代,很快就能上場,遇到採訪或得獎場合,只要笑笑回答,「我只是喜歡,然後就畫了。」現在他離開了,我卻覺得再等一陣子,漫畫之神會還我一個五十嵐大介吧?五十嵐在人生第一次結束連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稿約,後來開始種植作物——這樣就不必花錢買菜了,朝向根本的解決之道。

將來的事會怎麼樣呢?也許沼田就安靜釀酒,沒人知道這個從城市回來的男人做過什麼,也許有人記得他小時候很會畫畫,如果小時候的玩伴沒走光。也許他會畫本釀酒的漫畫,也許不會。——大不了,回來做首席助手就好了嘛。

我所知道的作者,不知道為什麼,幾乎都是研究所碩士畢業,這些人的小說不見得多有趣,但可以省去很多編輯工夫,這是我最近發現的殘酷事實。

我做編輯那些日子,傍晚六點半下班到十點這段時間,我必須完成通勤、跑步、吃飯、洗澡的任務,那陣子我還跑了半程馬拉松,因為如果沒有每天跑,脊椎會痛得無法坐下,物理治療無效,別說晚上十點到十二點的寫作,就算有了腹肌分散脊椎的壓力,眼睛的肌肉也不行了。

但我還是聽到了,世界上存在為作者盡心盡力的編輯,即使作者不符合自己出版社的方向,就介紹別的出版社,對自己的業績一點幫助也沒有。這樣的編輯是最初的伯樂,幾乎要讓人用全部的寫作生命報答。然而區區一本書的版稅了不起六萬(定價300*版稅10%*首刷2000),根本養不起一個作者,何況是常態性的編輯?

那就接活動和演講吧。

有作者與編輯對半拆帳,這時的編輯像是經紀人,聯絡好時間、地點、酬勞和交通方式,作者只要專心準備分享內容,但也有作者擔心,自己接活動不是那麼活躍,重心在學術,那編輯的經濟會不會太辛苦?如此一來,經紀人手上必須有夠多講者,不然台灣薪資凍漲的每小時1600元,哪來的閒錢給編輯?而且一旦脫離上班的節奏,放鳥或記錯時間是常有的事,沒有同事提醒果然有差。

最後,難道不能一邊編輯、一邊寫小說嗎?以我的情況,不能。

有的公司會監控螢幕,連臉書都沒機會上,出版社沒這麼誇張,況且通訊軟體本身就是聯繫工作的一環。但同樣都是word檔,滿布追蹤修訂的譯稿和全新的小說,看起來就是不一樣。所以我上班的時候,只求問心無愧,時間拿來處理稿件,如果做得不夠好,我也盡力了。在漫長的通勤時間,我常拿著紙條邊走邊寫小說片段,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背英文單字。寫長篇小說真的太虧了,任職保險公司的卡夫卡確實過著常人無法想像的過勞生活——我說卡夫卡啊,你把遺稿託付給好朋友之前,應該先去運動的。

幸好後來我上班、得獎、補助通過,存款有了六個月的生活費,但我捨不得這個工作,可以遇見有趣的書,每個月都能確實地看到新書出版,還有善良的同事,穩定的收入,根本沒時間花錢──我更擔心的是,如果工作辭了,急用該怎麼辦?但是N君說,錢去賺就好了,就算丟了這份好工作,以後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但到不管有什麼壞工作,我都不會挑三揀四。

「你能真正寫東西的時間,只有媽媽健康的這段時間,也許三年,也許二十年,剩下的時間不多。」N君又說,「你是作家,不是編輯,世界上有很多編輯陳又津,但只有一個作家陳又津。」

我想我被N君這句話說服了,原來這是我一直想對自己說的話。

沒幾天,我就跟主管提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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