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怡微

(原載於《萌芽雜誌》2017.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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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陳又津不短的日子,雖然沒有什麼深入的交往。我斷斷續續讀了一些她的小說、她寫在副刊的專欄等等。印像最深的是幾年前我們一起去福州開會。但她在會上說了什麼,印象也十分模糊了。瑣事倒是想得起來一些,譬如我強拉她去銀行辦理銀聯卡,因為收稿費會比較方便。她想辦理支付寶,後來因為時間太短沒辦成……我還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沿著一條小河邊,一起喝咖啡。總之是很熱鬧的一個夜晚,有很多笑聲。

陳又津身上有許多標簽,她有外省爸爸、華僑媽媽。對台灣人而言,血統很特別。這種“特別”對作家而言是天生的財富,足以激發敏感與尖銳,打造自己的宇宙。她拿了許多文學獎,是第一位登上《印刻文學生活志》封面的80後作家,她之後還有謝海盟等。在台灣文青圈,很少有人沒聽過《少女忽必烈》,那是她的第一本書。

作為台灣新一代傑出的青年作家代表之一,陳又津聰明、謙遜、幽默。文風也簡潔,這點和許多台灣作家的寫作方式很不一樣。她是個意圖明確的創作者,這可以表現在她的小說標題,如《準台北人》、《跨界通訊》等等。用更文藝的話來講,身為“少女”而不怎麼耽溺“迷路”,很坦蕩。將圍繞著什麼問題說故事、又如何聚攏於自己的身世、生活體驗,陳又津很少故弄玄虛。我覺得她比許多女作家都要清醒,講故事的本領很嫻熟。我很喜歡聽她說一些“恩怨情仇”的事,及城市畸零人內心的溝壑曲折,在她的描述裡,各種痛楚都顯得很絢爛,身世則像是一種審美的棲居。

她長得有點像鹿晗,雖然很多人不同意我的想法。但我想我感覺到的是一種更為中性、靈動、俏皮的形像。陳又津寫的故事都很沉重,所以她的寫作風格顯得舉重若輕。大陸讀者也許不會懂得,陳又津內心所走過的身份認同之路、也是滋養她走入文學世界的泉源,最初是如何發生又如何綿延。

其實我也不算特別搞得清楚,從“外配子女”到“新台灣之子”到“跨國婚子女”再到“新移民二代”,與她所走過的童年、少年、青年心路,那似乎是一個基本框架,代表人的來歷、身世。隨後,這種框架又將與平民所可能遭遇的一切人生風雨相重疊、交融,碰撞出奇異的光輝。換句話說,我們或者可以粗糙地理解為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強勢城市中,一位歷經坎坷的異鄉背景的父親,娶了一位年輕的東南亞太太,他們的孩子又是那樣的敏銳、充滿微笑,一遍又一遍對別人解釋,自己的爸爸是怎麼回事、媽媽又是怎麼回事……這種長期的、燦爛的微笑可能本身就是一種創傷重建的產物。

陳又津十分穩健地勾勒著一種“被冷落”、“被遺忘”甚至被天然放置於主流外圍的少數族裔的日常生活……她的誠實背後有頑強和清醒的特質,在她狀似輕鬆的表達中若隱若現。她喜歡充滿童真的、漫畫般的語言素材,營建紛繁唯美的所謂夢工廠或者……移動城堡之類的玲瓏景觀,但其實她一直在書寫一種與身俱來的“擔心”。

閱讀陳又津真正的障礙在於,我們對於少數族裔日常生活的陌生,及居高臨下的傲慢。在一個漢族占絕對主體的民族而言,我們的生活自給自足,很少會將目光投射到難以自足、不得不與他族相處的群體,他們之中早慧的孩童是怎樣度過童年與少年時期。父親是外來者,母親是外國人,家族中的疾病、死亡,生活的清苦所疊加起來的濾鏡,淬煉了她的視角。陳又津寫城市游牧人,不再是故弄玄虛,也許她真的在7-11前游牧過,在台大戲劇系游牧過,從燈紅酒綠的信義區游牧到台北外圍的三重。你覺得奇異,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認真走入過她的內心。

故而陳又津的野心,並不在於她試圖走入主體人群,而恰恰在於她帶著那麼大的耐心,那麼真摯的俏皮,扎扎實實地型塑了一個“他們”為她打造的人生門楹、世界壁壘,“奇異”感是難免的,“奇異感”本身也隔離著傲慢與冷觀。更真切而言,陳又津筆下的“奇異”都是很沉痛的。在所謂的“奇異旅程”背後,是森嚴的“心知肚明”,也是縈繞著創傷之外滿溢的同情。她的新長篇《海晏畫抄》正在網絡上連載,故事寫的是1935年的台灣,兩個美少年……我很喜歡其中有一句話叫做“再這麼下去少年的形像越來越淡薄,他不甘心這麼輸給記憶……”

“再這麼下去少年的形像越來越淡薄”……似乎也是閱讀陳又津奇幻故事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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