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外勞沒有敞開心胸,因為我們的媽媽還真的欺負他們!」

山東榮民爸爸╳印尼華僑媽媽

初傑克,1983年出生,32歲。

他一個人住,因為父母都過世了,又是獨生子,但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好,身上的白T恤洗得很白,不馬虎也不邋遢。現在養了七隻貓。母親過世沒多久,他開始帶第一隻流浪貓回家,這五年來,又陸續撿了六隻。雖然貓口眾多,照顧起來很辛苦,但他沒辦法對路邊需要幫助的貓置之不理。由於對貓毛過敏,便把家裡最大的房間讓出來,收掉電線,只留一些櫃子,讓貓有足夠的空間跑跳,房間還有一扇窗戶,可以眺望外面風景。他本人似乎也跟貓一樣,很擅長獨處,默默觀察周遭事物。

大學畢業後,他曾在新竹科學園區做伺服器,後來開過一年早餐店,目前待業中。最近這段時間擔任新二代小學生的安親班老師。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食物,他父親的「山東大餅」,以及母親的「三色果凍甜湯」、「紅麴雞湯」都是他記憶中難以忘懷的味道,不過他自己沒能傳承這些手藝,也不知道這些食物的名字,同是印尼華僑的長輩更沒吃過類似的東西。看來,他要找到一模一樣的味道,必然要花上好長一段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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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我住在新竹,雖然算眷村,但不是政府闢的真正眷村,只是我家左右鄰居都是榮民,都娶外配或原住民,偶爾穿插幾戶台灣人,所以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大家都這樣,大家也都不會問,彼此都知道媽媽哪裡人。我家對面是軍營,後面是工業區。小時候我們村子不會問你媽哪裡來的,因為大家都一樣,反而問爸爸從哪裡來。

 

我爸爸是山東人,山東人喜歡吃麵食、吃大蒜。但我不喜歡吃,小朋友吃多了就膩了,但長大了反而喜歡吃。我小時候他會做大餅給我吃,雖然他東西一定在台灣買,但至今我還沒吃過一樣的餅。跟蔥油餅一樣大,但有兩三公分厚,一般的女孩子一片都吃不完,裡面只有加點蔥,幾乎沒有味道,又乾又硬,硬度接近槓子頭,有股很神秘的鹹味,表面有點油光。市場賣的山東大餅,跟他做的味道不太一樣。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炊還是煎的,我小時候吃那吃半天。我是想我哪天去山東玩,去找找看。他會做代表他在山東學過,或跟我阿嬤學過。對我來講,我媽我爸比較有家鄉的東西,只剩下菜,其他東西都丟掉了。

 

爸爸和國民黨撤退來台,但爸爸他避談他退來台灣的事,因為他改過名字,他在中國有個本名,我現在忘記叫什麼,他來台換了一個名字,所以他所有老兵朋友只知道這個名字。但我是兒子,他會跟我講,本名是什麼,他也不說我為什麼要換。我覺得多半跟政治有關,我爸當年也是憤青吧,他很有意見,對政治評論,大部分老兵都是支持國民黨,少有別的意見,我爸比較不一樣,他對政治有看法,也不一定傾向國民黨,他覺得不好就是會罵。我自己看,他是個很有個人特色哲學思想的人,但這些我小時候不懂,長大他去世了,我上大學見識增廣之後,才想到可能是這麼一回事。

 

姓初的大多都是山東人,我上網查過,在台灣姓初的有三種可能性:第一個是來自山東,那有個初家鎮,我們老家就是來自山東煙台初家鎮。第二個是比較神奇的是原住民,不知道為什麼當年原住民取漢名時,也有原住民取姓初。第三個是海外移民。後來我加入一個初氏粉絲團,才知道那些海外移民雖說是從外國僑居搬回台灣,他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來自於山東。

 

我爸五十幾歲才結婚,來台灣以後,因為軍隊的關係,繞了台灣一圈,繞到新竹的時候他退伍了,跑去高中當專任老師兼教官,過了好多年才結婚,結婚以後又過了好多年才迸出一個我。後來做收沼氣的工作,現在來看是環保先驅:養豬戶把大便囤在橡膠做的大氣球,氣球跟一間房子差不多大,然後發酵產生沼氣,農家可以當瓦斯用,現在南部聽說還拿來發電。他是工廠的工頭。我小時候爸爸在工廠工作,所以我也跟著去工廠玩。也因為我爸爸晚婚,跟我爸一起當兵的朋友,一起退伍的朋友,他們的兒子有的今年四十幾歲了,大我至少十來歲。不然就沒結婚。我鄰居有個阿伯,今年九十高齡,去年他跌了一跤,不跌跤的話是個很健康的老先生,整天在家門口喝點小酒。我們這邊老男人一掛,在樹下或門口泡茶聊天,外籍媽媽自成一群,在巷弄、菜市場前互相聯絡,我當年還誤以為這個就是人說的眷村生活。

 

我外婆跟印尼外公結婚了,生下我媽媽,後來真正的外公不知道幹嘛,好像是死了,我不太清楚,因為沒見過面。後來外婆五十幾歲來台灣再婚,嫁來新竹我家附近的村子,因為離家近,所以比較常談論在台灣這個外公。老兵需要個伴,不介意她年紀大,有十幾個小孩也沒特別介意。我外公娶了我外婆,但他跟我爸年紀差不多。他們都是榮民啊,差十歲上下。之後我媽媽也來了,跟我爸結婚後,大阿姨也來了。現在很多外配也這樣,在中國或東南亞結過婚,可能都四五十歲了,也是隨便找個理由來台灣。反正男生不介意,只是要個老伴。外婆常回印尼,後來也遷回去安葬。她大概活到六十幾歲,我小時候她就去世了,外公是前幾年才過世。老兵真的是,能撐過戰亂的老兵啊,都很長壽。(大笑)不是七十就是八十歲才去世。

 

我爸在我高中的時候去世,我爸身高170公分,他是家族中最矮的,我180也沒高到哪裡去,堂姐也是180公分,比我還壯。大伯快200公分,那時代找不到鞋子穿,透過關係跟美國人買鞋子穿。我小學四年級回去山東,因為我爸太晚婚了,有個幼稚園小朋友按輩份叫我爺爺,對一個小四的小朋友而言,這有點衝擊。而我叫堂姐的人,其實是我堂哥的孩子(姪女),年紀跟我一樣。我媽這邊親戚落差沒那麼大,因為大家都很晚來台灣,很晚生孩子。彼此年紀差不多,表哥大我兩三歲,表弟妹小我兩三歲。我山東老家有炕,底下燒柴火,鋪很厚的棉被,天氣很冷。我爸看過渤海結冰,他說從岸邊開始,結到連海都看不到。山東家裡可能有點錢吧,我小時候就有電熱水器,但煮飯還是燒柴,當家裡要燒柴時,沒看過的我就拼命玩,拼命拉鼓風機。回去大概十天,我玩得非常開心。當年地上是純泥巴路。中國鄉下很神奇,沒有蟲鳴,沒有鳥叫,路上看不到半條動物,連狗都沒有,唯一看到的是,少數人家門前的雞。我長大才知道,可能都被人吃光了。因為他們有個大飢荒,可能生態一時回不來。

 

聽說我媽有十幾個兄弟姊妹,外婆來台灣都沒有再生啦,我媽三十歲來台灣。我媽不給我回去印尼。我們這邊的媽媽都有這樣子的傾向。她們根深蒂固久了,認為台灣是故鄉,回去是當觀光,是回去玩的。媽媽旅遊為什麼要帶兒子?多麻煩。我媽媽是華僑,附近媽媽也歸化得蠻徹底。你不特別問她,她們不會說我從印尼來的,我從越南來的,她們總是會說我是台灣人,不會說我是印尼人。對她們來說,回去看老朋友,是玩、是旅遊。問我要不要回去的人都是外地人,我唸書的地方也有人問「你有沒有回去過」,但我們社區的人不太會問。她們會問「你有回印尼『玩』過嗎?」用玩這個字眼。

 

我跟香港親戚比較熟,因為阿姨嫁給香港商人,當年有籌到機票去。這個我沒有很確定,有人說她在香港撐不下去,不知道是簽證到期還是沒錢,準備回印尼之前,遇到我姨丈,然後就結婚了。以前的人真的是蠻方便的,看兩眼就結婚了,但可惜後來離婚了。我比較常去香港找她們玩。香港人更複雜,因為人口多,地方小,他們歸化得更強烈。你去問他們會說他們是香港人,就好像你問我,我也說我是台灣人一樣。我姨丈是潮州人,對我香港家人來說,他們回潮州也就是探親。

 

在台灣還沒流行的時候,我們家就常吃炸的印尼蝦餅了,還有一種跟蝦餅很像,某種樹做的,有點苦苦的,我也不知道那叫什麼(樹仔餅),我媽說這個中文她也不會。還有另一個食物,我媽很常煮,它是一個湯,裡面會放約一公分長,一條條很像三色果凍的東西,湯是甜的,還要放葉子。還有一種,我也沒在別人家吃過,是用酒糟煮一種紅湯,放雞肉,但這作法我從來沒在別的地方看過,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印尼菜,還是我媽個人發明。至少從她口中知道,這是有人做給她吃過,她再模仿並加以改良。早年我喝過很多失敗品。我外婆的招牌菜是梅干扣肉,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跟其他地方雖然味道差異不大,只是瘦肉比較多,梅干會剁碎,類似海苔醬,我小時候很喜歡拌飯。我媽有跟我外婆學,但她會改良,後來遠離我外婆的味道,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外婆做的。我記憶中比較有印尼味的東西只剩下這些,其他好像沒什麼特別的。

 

──你知道你印尼老家在哪嗎?

 

不知道,但我香港阿姨還在,我可以問她,我現在住在印尼的是個舅舅,但印象中老家應該在雅加達附近的村子,因為媽媽回去時說要經過雅加達,再坐不知道多久的車,這我是聽說的,可能跟你媽媽一樣,後來放棄那個老家,現在我印尼舅舅在雅加達附近不知道什麼地方,弄了一塊地,蓋了房子,那裡才是我們回去的地方。印尼內部好像遷徙得蠻嚴重的。我沒去過雅加達,不知道那邊怎麼樣。聽說舅舅家有電力設備、自來水,前面有馬路。我媽媽回去那時候還是石子路,現在是柏油路。我大陸老家是泥巴路,只有村子外面聯外道路有鋪柏油,記得回老家下計程車的時候,車不能開到老家門口。

 

我媽媽很厲害,會說印尼土話,她是印尼華僑一定會講客家話,另外是國語。印尼人來台灣,不知道怎麼溝通,但我媽會三種語言。她後來生病去醫院,有些有錢的請外傭,老人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說話,我媽還幫忙翻譯。她的主要語言是客家話,但在我面前她不會,她講國語、普通話。我阿姨也會說廣東話,十幾年前普通話也 OK,但現在普通話不是很好 

 

──她為什麼會講印尼土話?

 

這我有問她,她沒有正面回應。媽媽只說小時候被父母送去雅加達當養女,可能在這過程中學會土話,因為我阿姨也不會土話。媽媽的養父母可能是純印尼人吧,必須把它當主要語言一陣子。當養女六七年以後,她才回去找我外婆,後來跟養父母家庭也沒有很好,但會回去看一下。眷村媽媽們很愛八卦。我長大後看王偉忠的節目,他講眷村文化,覺得這不是跟我們家一樣嘛,一群媽媽在巷弄口,聊誰家發生什麼事、誰媳婦怎樣。像我家發生什麼事,有時候朋友知道,我都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問是我媽跟你講的?他說不不我自己聽來的。

 

我媽會買外勞卡,跟印尼親戚打電話,留下厚厚一疊卡。外勞很喜歡打電話,其中不乏高學歷的,有人破解了電話卡,免費打電話。破解後一傳十,十傳百。後來變成晶片也能破解,非常厲害,還賣起零元晶片卡,也賣給台灣人。我們那邊眷村子弟嘛,小朋友也有八卦,而且在工業區很容易取得卡片,朋友拿給我看,這打不用怕,我說哪有可能,我就插進去,真的顯示零元,哪裡都可以打。

 

我們這邊工業區其實更常接觸外勞,媽媽和他們之間有文化落差。外勞跟社區媽媽不合,彼此有摩擦,甚至互相瞧不起。外配媽媽認為「我是台灣人」、「我就是跟外勞不一樣」。工業區外勞多了以後,就有外勞店,外配的媽媽們也不敢進去外勞店,一段時間才敢進去,好不容易這家店我常進去,就固定去了,不管它貴還便宜。偶爾偷偷買一下,覺得丟臉還怎樣。我們覺得你不就是印尼人嗎,你進去有什麼關係,她們不覺得。

 

工業區的外勞也認為我們的媽媽不是同一個國家來的,她們是台灣人,認為她們會欺負外勞。就算外配媽媽跟他同國籍,他也覺得是台灣人,也會來欺負我。有時候你不能怪外勞沒有敞開心胸,因為有這樣的情結,然後我們的媽媽還真的欺負他們!我媽說她生病期間看過這樣的事,有外配媽媽刁難外勞,她們明明會說印尼話,但故意不跟外勞說印尼話,理由是「在台灣就是要講國語」,「你外傭就是要來台灣學國語」,但她自己國語就夠爛了,還用很破的國語欺負外傭,做這做那,叫他們半夜做事。當然勞基法在,可是政府沒辦法管社會每個角落,難免有比較出格的狀況。你說台灣人去欺負外勞,好,可以理解,可是她們是外配也一樣。

 

我看過嫁來一兩年的媽媽,縱使口音還是很重,看國字也不懂,卻完全丟掉過去背景。有個菲律賓媽媽,會開車、看報紙,講國語幾乎沒有口音,她跟我炫耀說只來了兩年!她是真正的菲律賓人,不是華僑。最跟我們格格不入的是一些中國新娘,中國媽媽反而沒有很融入台灣社會,越南、印尼、泰國媽媽很融入台灣。像隔我兩三間房子的媽媽,一年要回兩三次中國,一回去個把月,最長半年,就算嫁來十幾年也一樣。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台灣人。我們媽媽認同是「我是印尼來的,但我是台灣人!」她們樂於參加台灣民俗活動、廟會、逢年過節,就跟台灣人一樣。煮飯口味頭一兩年比較難,後來也都是台灣味,你說有人教她們嗎,沒有,都自己學。頂多偶爾懷念一下故鄉。我媽幾乎很少放魚露、蝦醬,因為她的口味我自己覺得太可怕,她煮蝦醬是全家有很重的魚腥味,就像台灣的臭豆腐,我個人是喜歡超級臭的,我媽也是這樣,蝦醬是超級臭的,廚房門關著都擋不住。

 

我們那邊大家都一樣,同學不會特別來排斥,或問你媽媽印尼人,因為你媽媽印尼人,他媽媽也印尼人,有什麼好問的?反而是你媽媽台灣人,我們才會問。我們彼此會先問,你媽媽幾歲,然後國小學生嘛,你媽媽不到三十歲,你媽媽怎麼那麼年輕?才進一步發現,你家純台灣人!我國中時到市區上課,那邊是客家庄,因為我姓氏的關係,還有我住的那村子,國一剛開學,他們未看先猜我爸爸榮民。他們會霸凌你,故意找麻煩,用客家話欺負人,我雖然聽得懂,但就裝死不理。傳統課本寫閩客對抗,但對我來講,他們是排擠外省人。他們想法是,我們不管怎樣,媽媽不是台灣人,爸爸也不是台灣人,那就是外省人了。朋友上的國中是在工業區裡,外來人口多,反而沒這個排擠感覺。霸凌沒有很久,大概一下子,加上我長得高,一年級有個白目同學,因為我話少,一直捉弄我,沒想到咬人的狗不會叫,他就吃到苦頭。你在班上突然反擊,大家就知道你不好惹。所以後來我過得比較安穩。不過二升三、能力分班跑班,大家也就淡忘了。我比較後段班,不是很會唸書,見識很多這樣的事。我比較在意這種霸凌、客家人欺負我們。雖然隔壁班有人跟我一樣背景,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雖然客家庄外配媽媽很多,但她們也歸化了,你問他,他也說「我客家人啊」。要長大或去他家玩才知道媽媽是外配。我不是因為外配媽媽,是因為外省人而被霸凌,反而你說自己是閩南人,他們會有點保留。我要是姓個什麼陳啊、王啊,還可以裝過去。到了高中,同學份子複雜一點,甚至有外縣市,我的外省人身份就淡掉,上高中就是看功課好不好,不是因為外省人了。我上大學也沒什麼感覺。

 

出社會看新聞,看到有一群人好像有些問題,跟我有點關係,又好像沒有,才意識到社會是這樣看待我們。可是你去問附近媽媽,沒人感覺到這什麼問題,議題炒起來之後,她們才覺得新住民是指剛來台灣的這些媽媽,只要你撐過頭幾年,拿到身份證,那就不是新住民。老人家覺得是時間不夠長、觀念問題,來不夠久,忍耐一下,改一下,照台灣人走。像外配媽媽欺負外勞,也是學台灣人的。本來跟台灣人有些摩擦,後來學得太徹底,欺負自己本家的還比較多。反而是真正的台灣人不會欺負這些外勞。

 

其實我們的媽媽會來台灣做外配,不外乎夫家有什麼問題,年紀大找不到老婆,因為夫家問題多,媽媽們會比較團結,討論我家好窮、小朋友的教養,因為媽媽只懂自己國家的方式。我現在跟朋友做安親班老師,我們有個越南第二代小朋友,有天腳受傷,越南的阿公不是幫他包紮或上藥,是把他腳傷的痂用刀刮掉,說這樣好得比較快,結果小朋友腿上留了很大的疤。這是文化落差。我們現在比較有這問題。媽媽們彼此會討論,原來台灣人不像我們用土方,我媽小時候也跟我講「燙到淋醬油」,我會跟她糾正。新媽媽發現她家鄉土方吃鱉,跟夫家有摩擦或衝突,來得比較久的媽媽就會說,沒沒沒那是錯的,然後改進。再過幾年,她們就台灣化了。

 

──朋友媽媽似乎就和外勞有衝突?

 

因為他媽媽不會說印尼話,如果我媽媽還在可以幫忙翻譯,但是那時候已經不在了。他媽媽是很典型的華僑,不會土話,雖說也是鄉下出來,但就是不會講土話。後來才知道印尼華僑村子裡幾乎沒有印尼人在,印尼人的村子不會有華人在,所以隔閡很大。我媽沒有上過學,但也不算文盲,是用經驗累積的學習方法,看久學來的。她中文的閱讀不太好,但還不如朋友媽媽。我高中還是大學時,我媽媽因為這樣,跑去附近的國小上課。朋友媽媽意識很強烈,我就華人嘛,跟印尼人沒有關係。有時候我不太理解,覺得你們不都印尼來的?她就覺得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

 

二代們對這比較模糊,媽媽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不會因為媽媽印尼來的,我就比較親近印尼外勞,不會!問其他一樣二代的小朋友,他會說我台灣人啊,他們是外勞,切割得非常清楚。不會覺得他可能跟我媽媽同一個國家來的。我媽媽被問到也是說華僑。來到台灣,就把過去的事丟掉!所以我這麼晚才體會到,可能有個新住民的問題。

 

我覺得我們所見所聞,跟新聞有很大落差。因為我們這邊都是移民啊,對我們來講,新來的媽媽的確是問題。我看過因為媽媽是外配,小朋友因此討厭媽媽,他說我媽媽不是台灣人。新來的媽媽也許真的學不來中文,跟小朋友的落差,小朋友不理她。

 

──但我們的媽媽就沒有這個問題嗎?

 

我相信一定有。我覺得老人家可能真的吃苦耐勞,不要說台灣人草莓族,新媽媽們也草莓族,她們都用大吵、哭的。小朋友也不挺媽媽,老實講我也是這樣的孩子。這是家庭破裂的開始。新媽媽們一時間合不來,小孩子認為自己是台灣人,但不知道親生媽媽哪來的,出去外面小朋友跟媽媽說,「你不懂啦」,「你不知道啦」,他年紀小不懂這是文化落差,單純覺得媽媽很笨,是個外星人,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新媽媽挨不住,跑了,家暴的,這邊很常見。不是因為外界的異樣眼光。

 

接下來是我們這些中年媽媽,三四十歲以上,開始欺負這些新媽媽。來台灣十來年了,假設她做個小生意,我請的是外配媽媽,常常欺負她們,沒有因為新媽媽我比較照顧你,也不覺得是同一個家鄉,只是因為比較便宜,完全跟台灣人邏輯一模一樣,只因為我做生意需要便宜的勞工,所以我請你,也罵你、羞辱你都有。這是中生代媽媽,學壞了,她們原本可能不是這樣,也是熬過來的,成精了,學台灣人欺負外勞、欺負新媽媽們。

 

我鄰居有個中國媽媽,前幾天在家門口歇斯底里怒吼:「我遠遠嫁來你台灣這邊,我沒有任何親戚,沒有任何朋友,你們這樣對我,乾脆叫我去死!」她來台灣六七年了,小孩也上小學一年級。可是喔,這附近難道沒有中國新娘嗎,可是沒有人挺她,那些都老油條,覺得這都是你的問題,是你歸化不夠。

 

 

 

長期照護的部分,爸爸生病那時候我高中,主要是我媽媽比較辛苦,是我媽後來生病,才我照顧比較多,甚至要放棄工作。我們附近很多孩子都面臨一樣的問題,外配媽媽不喜歡生孩子,我家只有我一個獨生子。像我這樣的榮民和外配子弟絕對不會有親戚。如果是台灣大家庭要照顧長輩,就能彼此照應,我給你一千,就湊出幾萬塊。我隔壁的中國媽媽二十七八歲,也才生一個。遲早會像我們家一樣。高齡化是台灣整個社會的問題,如果在新住民,我相信會更嚴重。延伸就是外傭,新媽媽又欺負外傭。

 

我媽媽得癌症的時候,請了逃跑外勞,但是跟我合不來。我覺得印尼人有懶的刻板印象……我覺得是有的(笑)。媽媽說沒關係啦,她會講土話,就透過關係,找個逃跑的,來我家好吃懶做,還叫我睜隻眼閉隻眼。我覺得你來工作就是要認真,懶在那邊,躺在沙發上,到底是我請你還你請我?只是照顧媽媽生活起居,弄點吃的,我媽媽是勞碌命,能自己做就自己做,那外勞根本就沒做什麼事,又很隨便,閒在那邊躺著看電視或串門子。倒也不是我剛講的那些,我去欺負她,沒有,她真的是懶啊!我真的是看不下去!難怪人家說那個刻板印象,我不想合上去,可是在那邊你要我怎麼辦?朋友請的倒還比較勤快,那是合法的。我不是很喜歡給人刻板印象,但是……大概請了兩三個月,一個月兩萬多,也沒比較便宜,六日有一天放假,但平常已經像休假了。我們沒虧待她。她年紀也不小了五十幾歲。我跟我媽強烈反對,說找個合法的,她說合法要申請要很久,其實對我們這種要看護的家庭,申請真的要很久。後來我來照顧,我媽也嫌棄我,總是覺得兒子不貼心、不細心。

 

 

 訪問於2015.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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