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夜市裡這些人不是關心你，只是八卦。」
泰國華僑爸爸╳台灣媽媽
鄒駿濠，1987年出生，28歲。
獨生子。從小幫忙媽媽做生意，住在士林夜市的廟旁。初次見面，駿濠帶著女朋友前來。我們約在台北中和的燦爛時光書店，夏天的下午很熱，雖然開了三把電扇，但他還是不停流汗，讓人擔心他隨時會中暑。
對遊戲侃侃而談，能依據對方喜歡的類型來推薦。大學時代開始參與生存遊戲，聽他說曾經深夜獨自坐在廢墟窗戶下面躲警察，屋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第二次碰面，他帶了自家製名片盒送給筆者，「這個你比較用得到」，讓人覺得愛玩遊戲的一定都是好人。也因為遊戲，他跟當兵認識的朋友一起進了現在工作的電話客服公司。
女朋友曾跟他一起去泰國，預定明年初結婚，婚後搬到石牌住。訪談時，女友時常補充許多豐富的細節，但她坦言交往時從沒想過婚後要到國外。駿濠的態度很單純，因為他去泰國找了爸爸好幾次，但女友這邊卻覺得要為未來做點心理準備──這大概就是「成家立業」的意思吧。
訪談
我在夜市長大，家裡都在夜市做生意，賣清粥小菜，後來賣米粉湯，下午四五點出來，凌晨三點收攤，再備料一下，五六點收完攤子，八九點才上床睡覺。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更小的時候，媽媽在士林某間麗嬰房做過，也帶著我去上班，大概是因為無法身兼兩職的關係後來就被炒了。我家只有我一個男生，但夜市的生活讓我爸交了許多酒肉朋友，後來我媽勸我爸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回泰國試試。因為母親都沒時間陪我，為了不讓我到處亂跑，就買了很多玩具。
我喜歡打電動，從紅白機、超級任天堂、SS(Sega Saturn)、PS(Play Station)、PS2(Play Station2)、GameCube、Xbox 360、到現在的PS4(Play Station4)、都有，小時候同學都很喜歡來我家玩。因為我的家裡玩具、電玩什麼都有。有一次，士林的房東經過我家那層樓，帶著他剛上小學的兒子順路問我有什麼遊戲好玩，我就開了《惡靈古堡》，我在他們面前殺殭屍，房東的表情當場就綠了。
因為我從小就獨自在家看美式恐怖、暴力電影，剛開始女朋友也覺得「你怎麼會喜歡看這種東西」，但後來也覺得這是很紓壓的活動。女友說：「我喜歡看他打電動，那個操作流暢度感覺就像在看電影。」「雖然她十分鐘就睡著。」家裡一整櫃都是遊戲，還有美式電影的模型，像是鋼鐵人、蝙蝠俠、電鋸殺人狂。愛玩遊戲的小孩不一定會變壞，你看玩遊戲的有多少人，遊戲本身沒有錯，最重要的是自己心中判斷真實及虛幻的那把尺。
──但你忙著玩遊戲，怎麼有時間交女朋友？
我們高一就認識了，我念台北商專，在善導寺那邊，高三下學期在一起，跟她有十年了。高中畢業後，她升上北商，可是我選擇到板橋致理技術學院，所以白天上班，下班送她到北商，我再去板橋上課，然後下課接她回家，我自己再回士林，每天這樣跑來跑去，機車的里程數狂飆。當時年輕，每天接送因為路程遠，回家就沿路衝，但只要有載人，就會特別放慢注意安全。後來就比較不會了。隨著年紀增長、交往穩定後，就覺得自己的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萬一你掛掉了，家人和另一半怎麼辦？
兩年多前有養一隻狗，但他不在了。當初是撿到的。養了四年，大概八歲，最後一程是我送他走的。那時候醫生說他生肝病，很難救，硬要救只會很痛苦，而且不一定救得活。當天我就決定幫他打安樂。他的手像我們人接點滴，然後管子分岔另一條接安樂針筒。他那兩天一直癲癇發作，已經沒力氣了，沒什麼意識，只是還有呼吸，我決定推下安樂那根針筒，推完之後，他慢慢沒有呼吸。那時候醫生說，很少看到有主人願意讓自己的寵物結束生命，沒有人做得下去，但我認為，狗狗這輩子最親的人是你，你就是他的一切，如果這時候是個陌生人送他，他一定非常無助又害怕，因此我決定自己送他走，雖然這個畫面會讓你永遠難忘，但如果這麼做能讓他走得安心，那我願意為我的家人承擔這個永難忘懷的痛苦。
那時候我住二樓，樓上是一群年輕警察在住，他們也是在警局附近撿到的，一個對牠比較好，一個會揍牠，還說要從三樓丟下去。某天看到樓上鄰居的狗在樓梯間，但一樓大門打開，擺明就是讓牠自生自滅，但狗狗三天都沒離開。有一天半夜，下大雨，那時候我作息日夜顛倒，半夜聽到樓梯門外有狗哭的聲音，打開門看發現牠瘦得看得到骨頭，哭得眼睛都有兩條淚痕，叫牠進來，沒想到就變我們的狗。牠走了以後，覺得這邊環境真的不適合，因為住家隔壁就是宮廟，常常放鞭炮，這些刺耳的聲音，對聽覺非常敏感的狗狗，會很容易緊張而失控暴走，為了遠離聲響會在家裡到處破壞，找尋可以躲藏的地方。以前過年都會跟朋友買炮竹來玩，現在完全都不會碰，因為我知道我點燃一根沖天炮，不知道有多少隻動物在擔驚受怕，所以現在住這邊我真的不想再養狗。
一開始，我在家裡攤子幫忙賣米粉湯，國中畢業開始打工，銀行打字、倉管。因為從小在夜市長大，所以我自己不太逛夜市。夜市每天都在變動，這個月賣衣服，下個月就換老闆，流動率很快。有的房東看你有賺錢，就漲房租，你不要，沒關係，反正位置好不怕沒人租。
夜市最競爭的是衣服，可能路邊攤跟店面貨源都一樣來自五分埔，但警察不時會巡邏趕路邊攤，店面有租金壓力，路邊攤東西拉了就跑，如果被警察開單的話，那一兩天就白做了。但租得起店面，誰希望一天到晚被警察趕。夜市這種地方，什麼人都有。現在很多夜市上班的年輕人，打扮很漂亮，可是包包都是菸，我媽認為同樣都在夜市討生活，但菸一包一包抽，身上都用名牌，不抽菸並不會餓死，捨得抽菸卻不捨得吃東西，吃一份豬皮、一份油豆腐卻嫌貴抱怨，實在不懂現在年輕人在想甚麼。
退伍後，我做藥品查驗、電腦公司倉管，有時進貨就是幾百台，現在做遊戲客服，剛開始也是很排斥，我以前就很討厭打電話，連吃飯訂位也是，可能不擅溝通，所以會逃避吧！現在工作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到早上九點，回家休息一下，大概四、五點睡，十一點起來。三月初到調晚班之後，作息大亂，真是拿身體去換。每天接到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通常打來客服的人情緒都很激動，所以壓力蠻大的。
現在台灣很多遊戲點數詐騙案，叫你買點數，並提供購買的序號密碼，只要他存進遊戲後，很難追查到罪魁禍首。因為我們是點數公司，不是遊戲公司，由於個人資料保護法的關係，遊戲公司沒辦法提供帳號資料給我們。存進去哪個帳號？是誰存的？遊戲公司不能提供給任何單位，只能給警方。這在台灣是刑事案件，只有警察能跟他們要；此外因為已經儲值，超商也不能退款。除非你買了還沒給人，就還來得及退回。
其中最多被騙的是中年男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援交都是用這種手法。現在用點數的方式，不涉及現金交易。這也是那些被詐騙的自己打來跟我們說，當下我們也只能安慰他請他趕快去報案，這是一種常見的狀況，幾千塊還算小，有的是幾十萬。公司的點數卡最大的面額是五千，最小五十元。現在詐騙手法推陳出新，我們每天三個班，二十四小時，大家都會接到。
有的是小孩。曾經有家長打來，小孩在遊戲裡跟人交易被騙，另外一種是小孩偷家長的錢買點數，家長除了對孩子生氣外，又不甘損失，只好指責我們「你們怎麼可以賣點數給小朋友？」、「為什麼要製作遊戲誘惑小孩？」其實捫心自問，為什麼小孩拿得到這麼大金額的錢或拿到你的信用卡？有的家長知道自己也有問題，但也有非得找人負責的恐龍家長。可能這種事層出不窮，現在超商會問「你這自己要用的嗎？」，但有的詐騙集團會跟小孩說「你要說對」；有的是威脅，「我知道你家幾個人，你不去買點數拍給我，我就對你家人怎樣」。有的小孩很怕，就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積蓄拿去買。
還有小孩偷錢買點數，騙家長說沒有，來電要求公司給個交代。其實線上購買小額付款的話，要過手機的簡訊驗證，才算購買成功，家長只要提供電話號碼，系統都能查詢購買紀錄，由於需要簡訊回覆，所以比對說詞後，很快就知道是甚麼問題，只是現在的人講話先比氣勢，感覺大聲就一定贏。
還有客人不會儲值，就罵我們系統爛。其實現在電視上許多遊戲廣告，蠻多有跟我們公司配合，但其中七成是沒有電話客服，頂多用留下email供消費者查詢。當消費者買我們的卡不會儲值時，又找不到遊戲客服，只好轉而找我們，所以電話始終接不完。
──老人玩遊戲的情況如何？
老人大部分愛玩博奕遊戲，偏偏最難找到客服的就是博奕遊戲，而且儲值系統問題很多。有的老人頤指氣使，認為我甚麼都不會你就該幫我用到好；有的口氣比較好，至少還會跟我說聲謝謝。我們常接到會有香港、大陸、台灣，雖然香港跟大陸打來的比較少，可是比例上來說，香港跟大陸比台灣有禮貌多了。台灣人不管是年輕人、還沒畢業學生及中年大叔都一樣，很多都是你幫他解決，直接掛掉。連個謝謝、再見都沒有。反而是大陸打來是國際電話，有時候因為口音的關係，講一排數字講很久，不過幫他解決後他很高興，還會感謝你。其實他們貧富差距相當大，玩得起電腦遊戲多屬大城市的人，所以有辦法玩遊戲、打過來，其實都有一定教育水平。兩相比較，你就會覺得，台灣人的禮貌真的有改進的空間……。
我爸一九五九年出生，在泰國曼谷長大，來台灣以後認識媽媽。我自己從來沒問過他們怎麼認識、結婚，多半是聽長輩講的。我爸在夜市賣吃的，下班就喝酒、打麻將，以為到了台灣能有好的發展，結果台灣人依然還是看不起我爸，我小學二三年級，他決定回泰國去發展自己的事業，後來在寮國開公司，有了自己的事業。早期從泰國曼谷到寮國公司，要坐一整晚車到泰寮邊境，再轉兩三次車。如果你今天晚上出發，明天中午才有辦法到。我爸在夜市人緣很好，他去泰國後，我常常會被不認識的人攔下來詢問爸爸的近況，但我不想跟人解釋。我覺得夜市裡這些人不是關心你，只是八卦。
他家有四個小孩，一個走了，一個沒聯絡，還有一個妹妹住在曼谷。他們兩人都會講國語、台語、潮州話。前幾年帶女友到泰國，爸爸特地從公司趕車回泰國，還來機場接我們，帶我們去曼谷的中國街，還有許多在地人才會去的地方，吃著他介紹的當地美食，體會當地人才有的生活。那邊華僑有錢不存銀行，而是買金飾，因為不太相信政府，但泰國金店不像台灣鐵條林立，買個金飾像去探監一樣，沒有玻璃隔著，甚至就掛在牆上任人挑選，我問姑姑不怕被搶嗎？但姑姑覺得我這問題好像很奇怪，因為她們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很多印度人、土耳其人到那邊批發泰國傳統服飾，那邊三件比水門市場一件還便宜，而且材質非常好。我爸做木材家具，柚木在台灣好像是很高級的木材，但在寮國太多了，最高級的是「紅酸枝」，但現在已被聯合國列為禁止砍伐及運送，之前爸爸眼光不錯進了非常多，所以現在許多大陸人都會向他購買。我明年打算結婚，最近在忙搬家，對於我結婚，他只有一個堅持──因為他做木材批發，家具要自己製作。我爸這趟回來，就是要親自丈量每件家具的大小及我們希望的風格設計，而且用上好的材質製作，我覺得這是他很可愛的地方。
──但寮國話他怎麼學的？
他說去點餐的時候，人家怎麼做就跟著做，再去看菜單就把這個字學會了。
泰國二〇一〇年遇到五十年來最大的水災，當時我剛好退伍，就帶著女朋友去一趟，本來想待久一點，結果新聞報導，災情離曼谷市區越來越近，快到我們家附近，所以姑姑就幫我跟航空公司改機票，讓我們趕快回台灣，回台灣後姑姑家好險也沒甚麼影響。回程坐上飛機往下看，所有田地都泡在黃泥水中。後來泰國政壇動盪，到處都有紅衫軍，姑姑在家裡附近被搶，身上的首飾都被搶走。但我還是會想要回去看看，畢竟家在那邊。
──你有可能在泰國定居嗎？
我很想去住一陣子，但現在的工作不可能。所以退伍當時才趕快去，本來想待七天或九天，結果五天就回來。其實在寮國那邊，我去的話都不用生活費，用家裡的，吃的也不貴，只是當然沒有台灣方便。那邊的人包含像昆蟲類，螞蟻、貓肉狗肉什麼都吃，樹上一整排，都是大隻螞蟻，當地人就看著樹上螞蟻，一邊抓來吃，看了快吐了，還說很好吃喔。那個昆蟲蛹，白白軟軟也直接吃。寮國以前沒有紅綠燈，開車不小心撞死野狗野貓，就當加菜吃掉。我吃過炸蟋蟀，眼睛亮亮，身體咖啡色，買了一包，吃起來像溪蝦，只是那裡面沒有肉，可是吃下去的結果是，我在那躺了九天，回台灣還在拉，總共拉了三個禮拜。
我很喜歡當地食物，很多沒吃過的口味，一開始覺得甜又有點酸，覺得他們的味蕾比較敏感。叫爸爸幫忙帶什麼吃的回來，他總是給我不一樣的驚喜，其實很感動，因為他獨自一人扛著三十公斤的行李，裡面都是家人愛吃的各式各樣零食、醬料及小禮品，這麼多東西可能是他在泰國到處跑到處買的，可惜每次他久久回來一趟，我們都要上班，無法帶他好好看看台北。
我爸會煮菜，甚至教寮國請的廚房小妹做台灣中式料理，後來小妹學了幾招後就離職，在當地開了一家中式餐廳。寮國的餐廳沒什麼好吃，就是用豬油來烤肉，一般來說台灣都是用奶油比較香。以前暑假會去一兩個月，看著小雞慢慢變大，但幾個月打電話過去關心，已經被吃掉了。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媽媽第一次帶著我跟團去泰國，行程結束後再去找爸爸。她常常說她的夢想是環遊世界，她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之後她工作忙碌就是我一個人去，兩三年去一次，我爸也一年回來一次，平常也會互相打電話，但我們很少直接通到電話，除非是剛好我接到，長期分隔兩地，有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近寮國加入東協，有很多台商想找我爸幫忙牽線，可能因為深耕在地多年，所以他跟總理的兒子很熟。媽媽有時會說要女朋友和我有時間的話去那邊看看，但她和我交往從沒想過要離家，我覺得媽媽也不是要我接班的意思，只是我爸就我一個兒子，未來這是我們兩個必須思考的課題。父親隻身在寮國打拼，現在小有成就後，沒有人承接也可惜，雖然從小跟他分隔兩地，但我認為沒有一個父親願意這樣，但現實環境不允許的狀況下，這是我們最好的抉擇吧！
訪問於二〇一五年七月二十六日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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