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意外,阿財早就離開了台灣。

不過,奇蹟出現了——那是台灣才會出現的奇蹟。

 

 

2015820日星期四晚間,三重綜合運動場上跑步的、跳舞的、溜冰的孩子、練習花式調酒的年輕人,什麼人都有,這天晚上我和母親照常來到這座運動場散步,但在尋常風景之外,據說有另一個印尼華僑,他在這塊土地同樣生活了三十年之久。

兩個人拿著麥克風,三個人手上發送連署聲明,這就是了!

他們不放棄地向路過民眾解說,「支持蘆洲阿財生根台灣」,粉絲專頁說明來自印尼棉蘭的阿財,因為護照逾期將被遣送印尼,然而二十八年來他在台灣貢獻良多,連印尼話都忘了怎麼說,這些年的努力因為行政規定就要化為烏有。

「她也是印尼來的!」聯盟成員手指Lisa。年近三十的新住民Lisa和我母親聊著,來自印尼哪個島,來台灣幾年。

在旁邊害羞地發送連署書,上面的字一個都不認識,操著一口流利閩南語的男子,就是阿財本人。他不像運動人士那麼積極出擊,反而像不得已的直銷,等著別人把他叫來,提問,然後像怕犯錯的孩,做出最簡單的回答。

阿財穿著T恤和運動褲,身材精瘦、深邃的眼睛,講話時微微漏風,露出下排因為年紀而略有孔隙的牙齒,還有做工人常有的緬靦,但比誰都抬頭挺胸過生活。

阿財必須在一個月內,證明大眾支持他留在台灣,而且不能逃,否則就辜負了朋友出面責付。像阿財這樣沒有身分證、沒有保險、沒有戶口的人,就叫做黑戶。

 

 

「我沒有身分證,但我沒做壞事。」

1987年,21歲的阿財來到台灣做工,半年後洗衣工廠關門,老闆跑了,阿財和同事都沒拿回護照,雖然擔心,但幸好工作也不需要護照,趕緊找份別的工作。遇到人,就說我沒做壞事,於是相安無事。2015514日,阿財一如往常幫忙接鄰居的孩子放學,被管區警察逮了,這位警察強調,不管怎樣你先跟我回派出所一趟。結果,就像其他無證移工,關到三峽外國人收容所。

「你一定會被送回印尼。」「找誰都沒有用。」「律師也救不了你啦。」收容所人員笑著跟阿財說,因為他們看多了。

「這種事天天都有。」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莊惠玲說,相隔沒幾天也有印尼女性被遣返,情況跟阿財差不了多少。

但阿財是第一次被抓,他絕對不能放棄,這裡是他唯一的家。更糟的是,阿財在台灣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兄弟姊妹,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先後蘋果、中時地方記者到分局,採訪阿財,寫下這則無法成為頭條的新聞。

然後,奇蹟發生了。

 

第一個奇蹟

2015515日星期五,司法改革基金會的高榮志律師一邊吃早餐,一邊翻開報紙,角落標題為:印尼男滯台28年被逮 淚求「讓我留下來!」

新聞文末寫著:「希望能有人幫幫我,讓我留在這塊土地生活。」

週日,高榮志親自到三峽收容所,探視將於八月遣返的阿財,並替阿財委託另一位律師,兩人著手準備資料。幾天不見阿財的鄰居終於知道阿財被抓的消息,沒第二句話,當擔保人,保阿財出來。

而且,經過移民署調查入關記錄,阿財根本不叫阿財,那是做工的朋友隨口叫的,他的名字是Wong Tu Tjie(黃道志)。

 

第二個奇蹟

阿財不可能留在台灣。

護照逾期、無法依親、於法無據,就像收容所說的:連律師都救不了阿財,高榮志很清楚法律的限制,轉而聯合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拓寬法律邊界,而律師當下能做的,就是為阿財爭取時間。

「之前從來沒有律師找我們。」

阿財就像莊惠玲見過的許多案例,無一倖免遣返的命運。

但,民間力量就是因此存在。

不可能,就讓它變成可能。

阿財交保後,聯盟跟著回家,找尋有力證據,但阿財不擅言詞,只能靠聯盟自行挖掘。看見阿財床頭桌面一些照片,才知道阿財在沙崙、白沙灣擔任救生員十多年,救起二十多條人命,撈起五具屍體,阿財從沒提過這件事,只是覺得該做就做了。接著,阿財帶司改會的志工去海邊,想拍攝一些畫面,為接下來抗爭準備。但當時一起玩的朋友離開了,沒有人證指認阿財救起多少生命,那些活下來的人,也沒有跟阿財保持聯絡。牆上獎狀,是阿財參與團體組舉重的鐵證,但國術館結束營業之後,阿財放棄了這個興趣,只在家裡放了一些健身器材。

向來與阿財交好的阿伯們提到遣返的事,邊吃檳榔邊哭,「要不然買個機票讓他回來。」OOO真情流露,為阿財想這個份上,但國家的界線依然不會因此鬆動。

林小妹妹,從幼稚園到現在國中,常受阿財這個叔叔照顧,兩人感情深厚,即使記者言名不必拍照,小妹妹還是想為阿財盡一份心力,露臉表達支持阿財留下的心意。

阿財很好,就算是泰國來的也沒關係。幾個阿伯這樣打包票。

「你說你是泰國人嗎?」「沒有,我都講是印尼。」阿財不會說謊,也許是泰國移工的印象太深刻,讓這群阿伯沒聽清阿財的回答,也或許,他們不覺得泰國跟印尼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外勞」。總之,他們不在乎阿財是哪裡來的,不在乎阿財叫什麼名字,他們在乎的,就是眼前這個每天相處的古意人。

就連蘆洲警察都跟「抓到」阿財的新手警察說,你抓他幹嘛,他在這裡幾十年了,抓外勞沒多少點數,要花時間寫跨部門報告,吃力不討好,但網路一旦送出去,就不能吃案,所以阿財回不來了。

看來,阿財認識的蘆洲在地人,可能跟里長不相上下。

2015730日記者會當天,老人、爸爸、媽媽、孩子、鄰居、律師、民間團體挺身而出,證明阿財幫老人買便當、帶小孩放學回家、買衣服給街友、擔任海邊救生員,就像宮澤賢治〈不怕風雨〉詩的化身:

東邊若有生病的孩童/去照顧他的病/西方若有疲倦的母親/去幫她扛起稻桿/南邊如果有快去世的人/去告訴他:不要害怕

阿財可能不知道這首詩,但身體力行,大家希望移民署頒予特殊貢獻居留證,因為阿財確實做到了「對台灣民主、人權領域具有卓越貢獻,提升我國國際形象」。

一個藍領勞工,同樣能用二十多年的辛勤付出和努力,獲得別人的尊敬。

這是台灣最驕傲的人情味。

「但,這也是險招。」莊惠玲說,只要有一個污點,阿財及其他黑戶就會失去光環。若是阿財前例一開,是否每個黑戶都必須拿出「特殊貢獻」?如果無法達到這個標準,是否就不能留在台灣?

誰可以留在台灣,誰不可以留在台灣?又是由誰來決定?

反過來說,在這塊土地上的台灣人,對社會沒有直接的貢獻,是否就沒有台灣國民的資格?難道我們又要落入好人壞人的二元標準?

 

第三個奇蹟

記者會成功吸引社會關注後,立委林淑芬派人詢問阿財的案件,出面向內政部、外交部爭取權益。過去也有人向黑戶宣稱,只要繳交一定金額,便能處理這類問題,結果是詐騙這些弱勢家庭。有的黑戶去拜託民代或立委,結果無疾而終,「沒想到政府才是最大的詐騙集團」。看來,因此被騙的人不在少數,問阿財有沒有被騙,有沒有人說過能解決阿財的困境?

阿財說,怎麼可能會有人幫我?

一語道破黑戶的處境。

然而,記者會後24小時,網路反映民意,阿財獲得五萬多個按讚聲援、兩千多筆新聞轉發、數千條聲援留言。阿財不識字,但他學會留下在台灣這塊土地生活的證據,颱風過後去公園搬樹,拜託路人拍照,寒流雨天受訪不但準時赴約,還用塑膠袋包著救生員照片和獎狀,一手雨傘,一手證物。甚至在筆者訪問過後,緊急來電問,最近有另一個記者來訪問我,可是你還沒發表,人家先發表了,會不會不好意思?

忽然,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無妻無子,但對台灣極有貢獻的移民。

或許大家在這個印尼華僑身上,想起流亡藏人、泰緬孤軍、退伍老兵(華僑、僑生)的命運。那些人當年爭取的空間,為今天的阿財留下一條後路。

 

 

201563日,台灣高等行政法院,林小妹妹聲淚俱下,拜託法院不要趕走帶她長大的叔叔。律師舉出林書豪、吳憶樺、陳舜臣、王貞治為例,證明阿財的華人血緣又長期居住蘆洲,只因為三十年前來到台灣,資訊封閉不如今日,遭雇主扣留證件,況且民國70年代末期,社會民風保守,不識字的阿財隻身在台,不知道任何管道,又怕語言不通被誤會、拘禁,就此滯留台灣。最後,也是法官最在意的關鍵:阿財不是單純來打工,要把錢帶回原鄉的移工,他的根,就在蘆洲。再說,印尼政府不要求阿財回國,領取台灣永久居留證不成問題,換成馬來西亞,阿財必定被當作馬國國民,沒有轉換國籍的機會。律師說,他接觸另一對馬來西亞夫婦至今不願公開黑戶身份、對簿公堂,就是這個原因。

莊惠玲說,如《一線之遙:亞洲黑戶拚搏越界紀實》書中提及的許多案例,聯盟接觸的詹福春,讀書人,後來的工作相對中產,做事格外謹慎小心,也不會像阿財這樣無所畏懼。

「我沒做壞事。」

阿財因為一無所有,把一切攤在大太陽底下,再也沒什麼可以失去,反而贏得台灣人的疼惜。

經歷漫長等待,兩次跨部協調會,「定義阿財到底是哪裡人」。僑委會不願花力氣證明阿財的華僑身分、移民署不能違反先例,「從沒有逾期者,以特殊貢獻取得居留證」,最後,外交部去函印尼駐台辦事處,確認阿財到底是否保留印尼國籍,11月底移民署終於發文,阿財不必遣送印尼,雖不是「特殊貢獻居留證」,而是以專案、無國籍領取外僑居留證。儘管這個資格政府隨時可以收回,到時一切重頭再來,但這場「支持蘆洲阿財 生根台灣」的戰鬥,暫時告一段落。

 

一個人的家族

 

阿財回家了,回到蘆洲的家。

他獨居蘆洲,捷運三民高中站附近的老社區,四樓頂樓有整面的弧形窗戶,像辦公大樓一樣,可以看清附近地形,但窗戶玻璃破了一小孔,不知道破了多久。屋內東西不多,但都有歸位,不像是為了採訪特別收拾。客廳有些健身器材,房間是木板隔間,兩房一廳一衛的格局,本來一起住的洗衣工廠同事回南部之後,再也沒別的室友。如果回印尼有發展,阿財大概也回去了,但一切就跟都市更新、房屋改建一樣,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人。

阿財最近養了一缸魚,魚缸下方是遙控車和紙盒,這是以前玩飛鏢遊戲的獎品,但現在也壞了,成了擺飾。牆上有些重型機車和美女海報,陽台晒衣服,還有些塑膠花盆栽點綴。廚房中央打了一根樑柱,支撐補強結構,牆上有些壁癌和裂痕,阿財說房子狀況這麼差,除了他,房東大概也找不到人要租。

「不好意思啦,我家沒椅子。」阿財婉拒讓人來家裡採訪,但筆者和白刷刷拜訪這天,阿財採購了好幾張塑膠椅、折疊桌,還到淡水買桶仔雞,只是冬天結凍,拿去電鍋蒸了一下。阿財牙齒不好,吃米果有些勉強,但還是笑著收下這一點心意。

平常阿財靠朋友的介紹,做工、做模版,每天四處走動,問他怎麼認識人,他說經過樓下檳榔攤,跟人點頭,看久了就認識。這天到他家訪問,他騎的捷安特腳踏車是朋友賣給他的,上班通勤的機車也是朋友的名字。

有空,阿財喜歡去釣蝦、釣螃蟹,三不五時就分給朋友吃。2016年台灣人熱愛的選舉,阿財也沒缺席,他雖然不能投票,但這次被抓事件中幫他的立委當選,開票當天晚上,他比誰都開心,走進競選辦公室,驚喜立委竟然認得出他,謝票時還跑去揮舞旗子,也算是盡了一份心。

生活得自由自在,有滋有味。

但,生病的時候呢?

阿財多半是買成藥,真的拉肚子沒辦法,就到附近醫院,因為不識字,拜託朋友幫忙填資料,「吊點滴一下就好了。」

醫院有了阿財的資料,後來一個人去看病,自費也沒問題。至今,阿財數了數,吊了兩次點滴。現在阿財有了居留證,就有了健保,不然年紀漸長不免令人擔心。

九年前,阿財長姊過世,姊姊本來嫁到台西,後來跟姊夫到高雄,和姊夫同葬在高雄的軍人公墓,阿財每個月都會搭客運,替他們上香。至於阿財在印尼棉蘭的家,只知道老家被拆了,兄弟姊妹四散八方,也難以聯絡上,回去沒有任何意義。

死了怎麼辦?

就像《無緣社會》裡面寫的,阿財將會孤獨死去,無人送終,直到被鄰居發現,而姊姊和姊夫的骨灰再也無人聞問?

阿財說,「死了就死了啊。」

簡單、清楚、豁達。

目前台灣將近有八萬黑戶,各有原因躲著,遲遲不願站出來,可是阿財知道,自己能留下來,就是受了許多人的幫忙,一講到這些人,不管是記者、律師、社工,還是立委,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問阿財想不想娶妻生子,他害羞地說,沒緣分啦。然而在這將近700萬人口的雙北市,羅漢腳阿財跟在地的鄰居、老人、街友、媽媽、孩子締結了新的緣分,以「我沒做壞事」、「這沒什麼」的單純之心,和在地人攜手為後來的單身無證移民,創造了溫暖的台灣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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