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萌芽雜誌 2017.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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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於新二代書寫】

1 你曾說,八歲時以為自己是混血兒,十八歲發現自己原來是新台灣之子暨外省第二代,這種身份自覺對你的寫作有什麽意義?你的長篇小說《少女忽必烈》關註新世代文化氛圍,散文《準台北人》探討了個人身世與族群境況,除了個人的因素,為什麽對移民新世代的成長和家族書寫如此關註?

新世代、八〇後、新台灣之子和外省第二代,都是媒體偷懶而安放的不準確標籤,但不知道的人常常被這些標籤帶著走,誤以為真有這樣的一群人存在。我的寫作,希望能用想像和經驗打破這些迷思。移民是一種觀看的視角,但東南亞、國際間,或是台灣島內不同族群(福佬、客家、原住民)的流動,又各有不同的層次。小說和採訪其實都有立場,不能因為害怕被人認為主觀,就講些人云亦云、「大家都是一家人」的無關痛癢言論。家族這樣的概念,本來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過去由血統主宰的「家族」,如今轉換為核心家庭,甚至連網路、興趣都發展出「群」、「社團」的概念,正好讓我們重新審視「家族」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又怎麼影響我這個人的存在。

 

2 台灣的黃宗潔教授也是新二代書寫者之一,她將家族書寫定義為“關於我是誰這樣的提問所開始的自我追尋的旅程”,指出家族書寫跟自我概念、自我認同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家族書寫要回到更核心的“我”──怎麽定義“我是誰”、怎樣找到我的位置、怎麽去認識自己、怎麽跟外界述說自己、怎麽解釋自己的需求等。你對此怎麽看?她還提到家族書寫有療愈的作用,能讓人重新理解家人間的關系。就你的體驗而言,有這樣的感受嗎?

我曾上過黃宗儀教授的《文化地理學》課程,讀到關於菲律賓移工的論文。我發現無論地域、語言、年紀,這些人的經歷竟然這麼相似。但我所關心的家族,似乎又不是前人所做的「尋根」,而是「此時此刻」同齡人關注的事。要論艱辛,移民二代絕不可能像是移民第一代那樣有明確的界線,何處是異國、何處是家鄉,更可能是一道菜、一種味道、一種發語詞,如果能把這些曖昧的空間描述出來,那可能足以解釋「我之所以為我」。家族可以是書寫的起點,療癒的方式大概也很多,就像我最近訪問了一些人,發現她們並不寫作,但懷孕生子也幫助她們重新理解母女關係。

 

3 你曾說自己反對將台灣的新世代之子標簽化,比如新聞報道上傾向於把新世代之子分成兩種,貼上極端的標簽,一種是“恐淪為幫派份子”,另外一種是“前進越南,年收百萬”。從讀者的角度來看,你的作品中的人物確實真實、立體,那麽在寫作中,你是采取了哪些方法,避免把人物標簽化,同時又能寫得鮮活?

我偶然發現採訪不該是論文式、量化的制式問題,更多的是藉由這個話題當作引子,來了解這個人。不把任何問題當作理所當然,盡可能地把他們自己的特質表現出來。這些年輕人多半從未接受訪問,我們就像是祕密交換祕密那樣的形式,但移民的故事根本就不是祕密,只是很少有機會討論,因為移民二代的膚色、腔調常常跟當地人都一樣,不說的話永遠都沒人知道。十年前我所憂慮的二分化,現在漸漸被打破,有更多人出來講述自己的故事,有人拍片、有人演講、有人寫課堂報告,如今已經成為普遍的話題。

 

4 你曾提及,自己比較認同黃宗潔教授提到的“關鍵場景”,即可以用來解釋某人某事為什麽對人物的影響那麽大的場景。你曾分享過自己成長中的兩個“關鍵場景”,一個是小時候媽媽對你的正向激勵:你是混血兒,混血兒會特別的聰明可愛;一個是和爸爸一起吃爸爸做的黑黑的飯,吃著吃著哭了。但有些人可能認為成長是一個慢慢積累的漫長過程,是偶然和必然的覆雜融合,沒有所謂影響人生的關鍵時刻。那麽在你看來“關鍵場景”到底為何重要?在寫作中,你會有意識地描述“關鍵場景”嗎?如果有,舉例來說是如何處理的?

我所描述的關鍵場景其實是後來才想到,而非一直以來牽掛在心頭的畫面,所以當我找到方式敘述這個事件,也只代表了一種版本,盡可能讓讀者感受到我的心情。我的寫作無論是虛構或是非虛構類,多半都環繞著場景而非思緒。如果那天我們沒吃這場飯,如果父親還在世,我們的關係是否會改變?我認為不會。應該還是他做他的餅,我寫我的書,沒有發生這天的午餐,我可能還是會想起其他父女毫無交集的場景。性格依然是長期積累的結果。

 

5 你的父親是21歲時從大陸前往台灣的榮民,母親是印尼華僑,你經常戲言自己是“媽寶”,和媽媽的感情非常好,和爸爸則相對疏離,但其實爸爸也是你非常重要的情感聯結。在你的作品中有時會見到你和父母之間故事的影子,比如短篇小說《沒有故事的人》中寫他吃爸爸做的黑黑的魚與爛爛的飯,吃到米飯都嚼出甜味,吃到自己哭出來,寫爸爸有收垃圾的固執習慣等,這些你曾在訪談中提到是自己生活中的真實經歷。你是怎麽處理真實經歷與小說素材之間的關系的?

我的記憶力不好,往往是寫作的過程中,才想起某件事來。散文於我,是一種情緒,牽扯出生命中許多看似毫無關連的關鍵場景。但小說卻是拉開一段距離,重新搭建舞台,給角色發生的事一種解釋,為何這個人物不得不吃、不得不哭,換了一個人、一個地點,恐怕就不會發生。所以《沒有故事的人》、《長假》之中寫到的細節是真實經歷,但組織方式卻會隨著認知而改變,我不認為薑是老的辣、年紀必然讓寫作成熟,每個階段都有值得處理、甚至反覆處理的題材,既然文學不能真正解決問題,那不妨停下腳步,看看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問題。

 

6 盡管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人的父母是理想父母,沒有人的家庭是理想家庭,但是誠實地面對、誠實地書寫看起來不那麽理想不那麽“幸福”的記憶、對父母對家族微妙的情感等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是否認為誠實是新二代書寫的必備要素?

誠實是寫作的必備要素,不僅是現實生活中所存在的人事時地物,那是報導必須負責的部分。但要釐清自己為何而寫,在小說中順應人物所為,又偏離原本設定的主題,這也是一種誠實。說父母的壞話,當然也是,不過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應該夠常說的,要怎麼說得讓別人想看,這就是技巧所在。

 

7 現在移民越來越常見,有人說未來將是個移民的時代,移民的成長也將漸漸取代傳統的成長。你曾提及自己看了不少關於移工的書,比如《跨國灰姑娘》、《台北爸爸,紐約媽媽》、講述被當作“豬仔”送到澳洲碼頭的華工故事的繪本《抵岸》。你認為對你的新二代書寫影響最大的一本移民文學作品是什麽?你的作品在寫作方法和內容上,受到了這些移民文學的哪些影響?在你看來,你的作品與這些移民文學又有哪些不同?

因為少子化,高齡化社會的問題加劇,許多勞動力必須藉由移民補充。這些看似無關的現象,其實環環相扣。這些移民文學為讀者描繪出移民具體的處境,但我的寫作方法主要受村上春樹《地下鐵事件》、《約束的場所》影響,他訪問的是一九九五年受毒氣沙林事件影響的人,以及奧姆真理教信徒。這樣的形式既有寫作者個人的偏見,也有受訪者口中的故事。

 

9 你曾說希望非新二代身份的人也加入新二代書寫,為什麽?在你看來他們能提供怎樣的新的視角,或者對新二代書寫、對台灣的集體記憶有什麽特別的貢獻?

新二代總有一天會成為歷史名詞,指稱二十世紀末從東南亞來到台灣的這群移民二代,但我希望經由討論而擴展的空間可以被留下來。而不是像從前那樣,說到外省人就是二分化為權貴或老榮民,現在不只有報紙廣播電視媒體,每個人相較過去有發言空間,既然移民議題無可避免,這些界線也確實存在,那我們不如早點開始討論。畢竟血緣只是一種關係,但不必全然依靠這種關係,對東南亞有興趣的人,父母不見得非得來自東南亞,有時說不定因為親子關係不和,投向其他領域。我反對的依然是標籤化,認為閩南人就該會說閩南語,客家人就該說客家話,難道閩南人不能對印尼語有興趣嗎?事實上,印尼華僑也不見得全然認同印尼,這裡面還有各種層次,需要更多人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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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關於文學環境】

 

10 台灣有眾多鼓勵創作的文學獎項,你曾獲得角川輕小說決選入圍、新北市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及散文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等,你覺得文學獎項對你的主要意義在於什麽?你還記得你得第一個文學獎時的情況嗎?那對你的寫作有什麽樣的影響?《聯合文學》總編輯王聰威先生說現在台灣文學獎的“入場券”作用不覆往昔,光靠獎項已經不容易真正進入出版的場域了,就你的體驗而言是這樣嗎?

也許真的存在得了大獎就有出版社找你出書的年代吧,但我個人起碼投了五間出版社,然後出的第一本書其實沒得過獎,第二本書才收了些得獎篇章,無論如何好不容易做了作家,就想要好好做下去。不過就算出書,也不能保證就會有人注意到。文學獎選出來的作品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不是最壞的,我參考過文學獎得獎作品集,但後來覺得用處不到,我還是覺得寫好自己的再說吧。沒錢、沒名又辛苦,這樣的事還要繼續下去嗎?那你還要出嗎?

 

11 這次你也是《萌芽》舉辦的2017年“上海—台北兩岸文學營”的作者之一,就你的視角來看,你覺得大陸作家和台灣作家的作品有沒有什麽差別?比如風格、題材、語言上有無不同?像大家常提到台灣作家更重視細節,你怎麽看?

我喜歡大陸作家的節奏感,一件事情怎麼說有個套路,語言簡潔不纏繞,甚至頗有喜感。台灣作品多半充滿細節,再組織成篇,有時候主題不見得清楚。不知道是否文學獎的影響,寫作者的議題往往類似,常是家族、同志、身體的議題,看不出作者的獨特性。

 

12 我們曾采訪《聯合文學》總編輯王聰威先生台灣作家和大陸作家的差別,他說:“當大陸作家和台灣作家處理同一題材時,語言的用法會不一樣,而主要的差異在於大陸的學生非常會講故事,任何事情都可以跟你講得很有趣,高潮叠起,險象環生,這種故事的覆雜度是台灣學生無法比擬的。但問題是,小說不等同於故事,重要在於,你講完這個故事要幹嗎?我曾經讀到過一個大陸學生寫貪汙,故事講得非常精彩,扣人心弦,貪汙的人的心理,比如說變得特別慌啊,寫得特別細膩,但是結果說完了這個故事,就是要告訴我,貪汙是不好的,這個故事就沒什麽意義了。所以年輕作者還要在故事的覆雜度之後做深入的挖掘,這才是小說的重點。”你覺得在講故事的覆雜程度和小說背後的意蘊上,大陸和台灣的作家存在這樣的差別嗎?

大陸營員說話特別有意思,大概是因為城市地大,一個上海就有整個台灣的人口,所以什麼人都有,講故事也特別生動。台灣作品同質性高,同樣是情感、家族、城鄉議題,視野差異不大,除了政治正確之外,剩下的就是細節和處理的技巧。細節常是我們熟悉的風景,但在作者重新組織之後,卻有了不同的意蘊。至於「貪汙不好」這類結論,大概是課堂八股作文「起承轉合」的遺毒,這回作品彙編的導師都說到,許多作者深怕讀者看不懂,結尾總要來上一段說教,我自己寫作也有這個毛病,但是沒關係,作品寫好了,多放幾天,去頭去尾,主題如果不夠明顯,刪了真的沒人看得懂,那就是自己的問題,重新想想自己為什麼要寫這篇吧。

 

13 今年的兩岸文學營,台灣作者和大陸作者們在上海共同生活7天,和大陸作者的溝通中,你希望了解哪些/你有哪些感觸?

大陸作者好像都是個體戶單幹,但似乎也還能掙得足夠的生活費?這點我蠻意外的。但即使身在文藝圈,似乎也很難跟朋友討論情感困擾、電影心得、身體狀況,哪種抗憂鬱劑比較有效,這些話題幾乎是我們見面必聊的。台灣作者雖然很難專職寫作,但倒是時常分享資源、公開討論自己得獎了或沒得獎,所以大陸作者要不要告訴台灣寫作的朋友們,到底哪裡能賺到打賞和稿費啊?

 

14 現在互聯網時代、移動終端時代對純文學環境是不小的沖擊。許多實體書店成為歷史,報章雜志生存也頗為不易,你曾發出“現在開始,每一篇都可能是最後一篇”的感嘆。和台灣的“臉書”對應的,大陸這邊是“微信時代”,不少人成為自媒體寫作者,寫微信公眾號文章,靠閱讀流量、廣告、打賞甚至靠顏值成為“網紅”或者“文學商人”,你怎麽看待自媒體寫作?台灣的“臉書”社群力量也是十分強大的,有類似情況嗎?

有啊,台灣臉書上面有號召力的作者不少,數千上萬讚數的作者大有人在,只要能寫出好作品,做網紅或商人又有何不可?如果這些人有錢、有閒、有名,但還是真心寫作,不斷突破,那無疑就是文學的世界。文學重要的是去發現未知的事物,若能描繪一二,也不枉費這番心血。你是不是在做文學創作,你當下就知道了,套句木心說的:若有名利,那是外快。那些打著文學名號卻只是重複自己、批評什麼「不是文學」的人,才是可怕的既得利益者。

 

15 大陸現在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如火如荼,你對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問題怎麽看?有考慮過把自己的作品進行影視改編嗎?

有的小說寫作之初,我就打定挑戰「不可能改編」,或是只能改編為動畫的文本(為什麼要這樣跟產業過不去我也不明白),也有的作品應該能拍成公路電影,所以寫的時候稍微考慮了畫面。但劇本、電影、連續劇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作品。讀了戲劇系以後,我學到編劇是一門專業,就不打算自己改編,讓專業的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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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關於寫作本身】

16 你在大學期間曾參與多項影像及舞台劇制作,碩士讀的是戲劇學的劇本創作,《甜蜜的房間》還獲得了台灣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在你看來,劇本和小說最大的差別在哪裏呢?劇本寫作對你的小說寫作有什麽影響嗎?

劇本訓練讓我更在意角色設定,還有沒說出口的潛台詞,對白盡量不要說廢話,形容詞比不上讓人直接進入那個場景。所以我常常花費篇幅搭建舞台,讓角色在那邊盡情發揮。

 

17 閱讀是作家的重要經驗來源之一,你是怎麽設計自己的閱讀體系的?以及,你曾提及自己很早開始就把所有文字和敘述當做小說來看,這種閱讀方式的原因是什麽?

我很擔心自己根本沒設計閱讀體系,不過把一切都當做小說看,大概是因為戲劇系,角色講出來的台詞都有目的。新聞如此、散文如此,小說更是如此。

 

18 據說你的筆記本中積累了數千筆新聞資料,對新聞資料如此看重的原因是什麽?新聞會影響你的小說寫作嗎?如果有,你是怎麽處理新聞事實與小說素材之間的關系呢?

新聞跟回憶一樣是故事的鈑機,讓人想起忘了的事,更重要的是找出自己為什麼會想起來。那才是寫作的起源。否則光是鄉野奇談,說完就算了,對自己和社會的認識也沒更深一層。新聞跟我的生活隔了一段距離,但還是引起我的關心,這之中必然有種互通之處,就跟閱讀一樣,但新聞的空缺多,必須自己依賴想像補足,或是多方採訪,這年頭的讀者什麼都懂,不懂的時候就問問網友和專業者吧,反正他們通常不寫小說,也很樂意提供細節。

 

19 據說你家裏有一格書架只擺了三五本書,所謂“神之區”,每到懷疑自己的關口,就拿起這幾本,因為已經看了很多次,再翻開只是告訴自己“還沒寫出這種書,我怎麽能放棄!”可否和我們的讀者分享一下,目前反覆閱讀的“神之書”是哪些書呢?它們對你的創作有什麽樣的影響?多年來“神之書”的書架有過什麽更新?更新的原因是什麽呢?

剛剛去書櫃查看,那格被我化整為零不見了。手邊的參考書籍增加太多,現在佔據三格,很多神之書都在那邊。所以我就憑著印象說吧:谷崎潤一郎《春琴抄》、駱以軍《遣悲懷》、向田邦子《父親的道歉信》。因為現在任職媒體,時常做人物採訪,根本沒時間放棄寫作,神之區暫時不見也沒關係。

 

20 作為作家、編劇、策展人、采訪編輯,你平時如何安排自己的寫作時間?怎樣平衡寫作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關系?比如說,你曾提及自己傾向村上春樹在《1Q84》提及的工作方式(寫二十五分鐘,休息五分鐘,再寫二十五分鐘,休息五分鐘,第四回工作後,進入長休息二十五分鐘,然後循環),平時采用的是這種西紅柿鐘的方式嗎?你曾說,會在通勤時間經常拿著紙條邊走邊寫小說片段,類似這種寫作習慣可以分享一下嗎?

這半年做的是全職記者,所以寫小說的時間變短了。上午,用兩個番茄鐘寫作,然後去吃午餐,進公司跟受訪者聯繫,晚上回覆邀約,像是這樣的對談就是在晚上或週末寫的,有時看電影,也常常在晚上趕稿。番茄鐘的好處是,手機會發出秒針的聲音,家人都知道你在寫作,水果放了就走,不會問你要不要吃這吃那,休息的五分鐘會發出海浪效果音,你可以像學校下課一樣,上個廁所做點事,就算什麼也沒寫,你也知道你努力了兩個番茄鐘了,一天還是不要超過八個番茄鐘比較好。

 

21 你曾說自己沒辦法一邊做編輯一邊寫作,並被“世界上有很多編輯陳又津,但只有一個作家陳又津”這句話打動,而更偏向寫作。除了時間有限的原因,比起編輯,作家對你有什麽特殊的吸引力?

這是個作者比讀者多的時代,所以編輯其實也很少,這句話只是推到極端,推托我不想做編輯罷了。

 

22 你的博客中經常提到“專職爬格子”的艱辛的生存經驗,比如“自由工作者三要素”之有才華丶好相處丶準時交;建立“人渣資料庫”,遠離那些稿費欠款、不簽合約的人;不能臉皮薄,要加強對雇主的教育等,也戲言自己和很多前輩一樣,會勸別人幹什麽都好就是別寫小說。但你也指出,“不要寫小說——除非是你自己選的。那些說不要的人,其實並不後悔,因為他們都沒放棄,至少是還沒。”《萌芽》的讀者中有不少人對專職寫作心懷憧憬,你覺得要想成為專職寫作者,有哪些必備素質?

除了喜歡的作品,記得研究一下你喜歡的作者怎麼過生活,早起還是晚起型?結過婚嗎?錢都花在哪裡?如果有他們的訪談也務必研究,對於長期寫作和自己的認識就能更多一些。若真想成為專職寫作者,先從投稿和兼職寫稿開始,然後越寫越多,這年頭要餓死沒那麼容易,真的快餓死了,你連這本雜誌都不會打開來看,只會拿來包油條吧。

 

24. 關於《我們雲端見》,為什麽會想寫一個“老人問題”的小說,又裝在一個旅行的架構裏?

「尋找自我」不只是年輕人的渴望,也是老人的渴望。完成了世間所要求的工作結婚生子之後,自己究竟是誰,或許能有個更清楚的答案。我一直想寫個公路電影,但台灣是一座島,連逃亡都很難,不像美國或大陸的公路有直直的一條線,除非到山裡去,但那非常吃體力,所以就寫環島,從哪裡開始,就在哪裡結束,如四季遞嬗,就變成現在的老人公路,後來想想,不管老人去哪裡都很有戲,因為他們的回憶太多了,而且又固執得不得了,到哪裡都可以超展開。

 

25. 我總感覺到“環島”之“環”似乎是人生之環,此外“雲端”一詞的雙關(既是天上、死亡,又是虛擬存儲空間),這種設計把一個很沈重的問題處理得輕盈了。這一直是你的小說語言特色,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是有意為之嗎?

雲端這個詞很美,這點兩岸都有一樣的翻譯真是值得慶幸。我喜歡有對比的標題,而且沒人用過,所以想了這個標題。悲劇固然讓人覺得印象深刻,但繼續活下去的人,誰沒經過生老病死?只是我們選擇不說、選擇遺忘,或是當做笑話。如果能笑著說悲傷的事,多多少少也算是走過來了。雲端同樣是一個屬於當代的詞,如果不是此時此刻,大概也不會發生這樣的故事吧。

 

26. 我在移民署辦理加簽的時候,聽到旁邊一個陸配在跟工作人員解釋,她在大陸的父親已經死去了,所以沒有聯絡方式,但是工作人員還是希望登記他的資料依循慣例。事實上這樣的荒唐事在現實生活裏還挺多的,尤其是信息化以後,人作為一個數據存在於雲端、機器裏,比如死去的人在手機裏,在臉書上……這對寫作者而言,是具有神秘的吸引力的,我讀到《跨界通訊》裏也有相似的處理。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會註意搜集這些細節嗎?

在兩岸文學營時,某個台灣營員對我說:「寫作的人死亡,似乎特別有重量。」因為文字還在那裡,但人確實停止呼吸。網路上的博客、社群媒體也是類似的存在,雖然不是正式出版,但死亡無法切斷這些連結。在網路普及之前,有人特意保存死者的電話號碼、按月繳費,就為了聽到在世時預錄的留言,有人把手機放進棺材,來電鈴聲害掘墓人嚇了一跳,更早以前,有人說死者會在頭七時化身某種昆蟲或動物——這些都顯示生者的想像力有多麼豐富,所以我也想用自己的方式,證明自己活過,就蒐集了各式各樣的新聞,也問周遭的朋友相關細節。

 

27. 台灣是個很奇特的環境,我在台灣生活了不長不短的時間,影響其實很大,關於語言是一部分,台灣作家有很有特點的語言,來描述心靈世界。另一方面,其實就是選擇什麽東西寫到小說裏,生活在小說裏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從這方面來說,我覺得你真的是具有喜劇天賦的一個作家。這很了不起。因為好的喜劇難得,台灣有很多搞笑的產業,綜藝或者什麽,但搞笑不是喜劇的全部。我能夠抓到你捕捉生活的意義,很多沈重的元素,但經過你的故事,顯出很別致的小情趣來。比方對《楢山節考》的戲仿,很調皮,但也會有苦澀,但歸根結底還是調皮,你平時會看些什麽樣的喜劇作品嗎?

喜劇天賦是我很希望擁有的事物,很開心聽到你這麼說。到了上海,我才知道那麼多人看台灣綜藝節目,甚至連《全民大悶鍋》、《新聞挖挖哇》都看,這些我幾乎沒看過。平常讀小說,我喜歡馮內果《藍鬍子》《沒有國家的人》,他是個瘋子,卻呼籲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常識。義大利電影《美麗人生》也對我影響很深,用一個兒童的視角看納粹大屠殺,那真的是最悲傷的時刻了,但光是能笑著說謊,就表示沒放棄希望。我平常採訪底層人物,常常令受訪者傻眼,記者怎麼比本人先哭啦?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堅強的性格和喜劇天賦。

 

28. 讀了那麽著名的台大戲劇系,為什麽沒有選擇劇場作為職業發展的起點呢?

人太多了,導一齣戲、寫一個劇本,起碼要跟幾十個人磨合,叫我當演員?我連自己都不太認識,哪有心思去了解別人寫的角色,算了,劇場這門專業還是交給別人吧。

 

29. 《跨界通訊》裏有句很重的話,“我這一代,是送終時代。”其實台灣和大陸的老齡化問題都非常嚴重,比較特殊的台灣年輕人關心這件事。我有個好朋友叫林秀赫,也寫了一本《老人革命》的書,他更好玩,寫老人逆襲,用台灣的表達來說,其實是兩個世代互相觀看、互相想象、互相型塑對方的過程,畢竟你們、我們都沒有老嘛。將老人問題當做文學投射來喊話,你能談談自己的看法嗎?為什麽是送終時代?

《老人革命》我還沒出版就看了,網路書店的最後一本庫存雜誌就是我買的。設定很有趣,但我覺得電影《老炮兒》更接近我想講的主題。老這件事,絕不只是身體機能退化,或是具體的年紀、膽固醇數字,更糟的是,老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老了,還強調自己很年輕、很開明,那就更可怕了。對我來說,老了是代表無法思考,需要斷捨離的人,某種程度是放棄了某種可能性,承認「我就是這樣」,正面一點是有自知之明,負面的話就是老頑固,你說自知和頑固竟然就是一體兩面。所以別等老了的時候才談論送終,黃泉路上無老小,文學路上也一樣,好好想想,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跟這個世界道別吧。

 

31. 你有什麽喜歡的大陸作家嗎?

王小波!他說一個人只有這輩子不夠,還要有詩意的世界,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在長安城。但他在《青銅時代》描寫的長安城,不是我想像的老故事,甚至很難說是歷史,完全就是個王小波的世界,沒有王小波就不成立的世界,那些質問與臆測證明小說是虛構的技藝,裡面的事,沒一樣真的發生,如果單用角色來解釋那個敘事者「我」,抓出來的情節也是乏善可陳,所以說,王小波的腦洞怎麼會這麼大又這麼理直氣壯?還有廖亦武,這是最近發現的作者。讀了《吆屍人》,發現他什麼人都能問,下崗工人、舞女、廁所門衛等等,答案也特別有意思。忽然覺得這兩個作者,一個是虛構文類,一個是非虛構採訪,但都讓人想認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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