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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生那年,台北只有三度。」每次寒流過境,媽媽就會這樣說一次。根據氣象歷史記錄,一九八六年三月三日,氣溫攝氏三點三度。那年她三十一歲,剛做完月子,從只有夏天的國度來,就遇到超低溫寒流,孩子滿月,親戚送來金鏈鎖片,但沒人送衣服褲子,薄薄的衣服,不管穿幾層都會冷吧。我記得童年總是光著腳在磨石子地板上面跑來跑去,睡前還要用水洗腳,水還是冰的。這樣說來,我小時候常常感冒扁桃腺發炎,該不會就是這個原因。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下旬,我到日本,遇到半世紀難得一見的初雪。是初雪啊,我來到一個比台灣還冷的地方,雖然知道東京原本就冷,但雪花按照氣象預報準確降落。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外面的屋頂和車頂就變白了,雪敲到旅館的窗邊,比雨聲更堅硬,像是豆子灑上去。屋內有暖氣,碎冰在窗玻璃慢慢融化,變成水滴蒸發,我在旅館被冷醒,只能把棉被往頭上拉,第二天才發現空調有暖氣功能。這種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有外地人不知道。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山手線延遲行駛,到不了別的地方,步行能到的距離正好有個賞楓名所,白色園景配上紅色楓葉,路上觀光客忐忑封園,但大家八成都想著,既然請了假,人來到這裡,就按照原訂計畫。果然,手一旦抽出手套,周圍的寒氣讓人無法一直拿著手機相機,雪花飄上鞋尖,奪取血液循環末梢的體溫,就跟雨天一樣痛苦。

寫作計畫主持人T君說,他來自北方鄉下,是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地方,只穿著短袖和薄薄的防風外套。我以為他說鄉下是謙稱,其實是近郊,直到他說老家積雪有三米深,才確定是真正的鄉下。外地人比本地人更知道東京的某些故事,那是東京不想被人知道的故事吧。T君說東京奧運要來了,他們想告訴遠道而來的客人,這裡有更多更多的「東京人」,是從尼泊爾、巴西、台灣來的──

澀谷車站的忠犬八公雕像在二戰前建成,但戰時亟需鋼鐵,八公也被徵收。結果八公前腳剛走,日本戰敗,熔化的金屬變成鐵道。現在看到的雕像,是後來做的,但雕像依然像野狗一樣,有時在地下道、有時在廣場,就看政府臉色。更不用說澀谷事件中死去及遣返的台灣青年,幾乎都沒有人記得了。

研究者、鄉下人、(可說是)前殖民地人的我,通過澀谷街頭每回有一千五百人次的全方向紅綠燈,其他人很快閃進百貨公司,不必在意融雪低溫,但專程考察戰後黑市的我們,像幽靈穿行於繁華街頭,走過填平河道而成的停車場、高架橋下的遊民屋。當周圍的人開始流鼻水,抱怨天氣異常,我發現這場雪,似乎沒有想像的那麼冷,因為我根本沒過過多少有暖氣的日子,早就把所有禦寒裝備全都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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