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時候特別愛吃,那杯二十歲沒喝到的咖啡,我媽到六十歲還記得。
那時,她在雅加達成衣廠做女工,包吃包住,做了半年。有個男同事沒事喜歡摸胸部,但老闆也不趕他,女工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但對方照樣伸出鹹豬手,講幾次都沒用。成衣廠什麼沒有,剪刀最多,「我生氣了,往他肩膀捅下去,警察要抓就抓我好了。」她說,當地警政腐敗,到時再用錢疏通,但我覺得她也沒多少錢,不然幹嘛做女工?
那人命大沒死,這件事用咖啡粉敷著止血就算了,老闆沒叫誰走人,男的還笑笑對她說對不起啊,從此不再欺負這個女工。
在親戚的成衣廠工作,學不到技術,連佣人也對她說,老闆娘交代,咖啡不用給她喝。寄人籬下,連喝杯咖啡都要看人臉色,幸好她有工資,錢能解決的都是小事,自己出門買咖啡,加碼吃麵包,老闆大概想說是親戚,你不可能不做。她想這樣下去,一輩子只能做最低階的工作,等她學到拷克,總有一天要去別家工廠。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某天裁縫桌上放了一堆做壞的內褲,表姊對人說,「都是阿妹做壞的。」沒有當面查證,也不知道是第幾次惡意中傷,我媽聽到,衝過去說:「是誰講的?你當面問我就好,為什麼要誣賴我?」講完摔門走了,叫了人力三輪車回家,她家其實也不遠,二十分鐘就到了,親戚還把她東西送回家。
比起做親戚的奴隸,還不如為資本主義賣命,後來,她去了跟親戚無關的工廠。
有新的工作機會去棉蘭,離家的機會很誘人,又是一個有美食、華人很多的城市,但她想親戚帶她去,萬一又受委屈,不是三輪車回得來的距離,還是留在雅加達領週薪自由,有空就看邵氏電影,認識一點中國字,在她心中,台灣大概滿地都是二秦二林俊男美女。她也會帶兩個妹妹,花掉三週薪水去劉文正演唱會,存一年多的薪水跟同事去峇里島玩了半個月。她二十五歲時,親戚要帶她去香港,但她錢還是沒存夠,怕買不起回程機票,離不開親戚那些閒言閒語。
二十九歲那年,她一個人搭飛機到台灣,幾乎沒有任何親戚,工作也是朋友介紹,做串珠項鍊,比成衣更沒有技術門檻,雖然一樣沒人給她喝咖啡,不過台灣工廠本來就不流行喝咖啡,這裡的人都說著電影裡面的語言,她雖然聽不懂,也看不懂公車該怎麼搭,至少不用看親戚臉色、聽人說閒話。在這裡,她是一個新的人,無父無母,只有朋友,終於可以用自己夢想的方式重新生活。
今年,她六十二歲,第一次來香港見她阿姨,沒人接機帶路,住自己出錢的旅館。到了地鐵站門口,我想到旅館不在地鐵站附近,必須轉車,附近兩百公尺就有公車站,還是搭公車比較好,沒想到路上有高架橋、天橋,還有人行道圍欄,我忙著快步找路,叫她站在這,我去前面看看,果然沒路,只能走上天橋。她說沒關係,慢慢爬階梯,說吃飽飯走走也不錯,但軒尼詩道根本沒一棵樹,她也能這麼悠閒,那我沒找到最快的路徑,似乎也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