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1:因為對你所知不多,只好反過來問。你知道你是雜誌十年來最年輕的封面人物嗎?你對《印刻》有什麼印象?請老實說。
A1:我都是衝著封面人物買《印刻》的,出於對作品的熱愛。相較之下,多少能想像雜誌把賭注下在無名小卒(就是我)的身上,需要多少信任。莒哈絲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出發時毫無自信,對自己不確定,對自己的存在不確定。唯有到了稍晚,我們才學著像相信別人那般相信自己。」那我,只好也跟著相信自己了。幸運。老實說我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特別,因為我確實見過更年輕且無疑強大的靈魂。只能說我自己雖是任性創作,但肩負重責大任的《印刻》更是,怎麼說呢,浪漫的賭徒。
說到對《印刻》最初的印象,我手邊有創刊號。上大學那年秋天開學,我就到書店去翻(對不起)。後來在系館晃來晃去,紀杯說這本送你,好書。我很高興,一直留到現在。這樣說來我好像十年前就有了拾荒性格。
Q2:作為文壇的新鮮人,還沒出版過書的創作青春新血,讀者可能普遍還未接觸過你的作品,但你其實已經在一些文學競技場上屢有佳績,想請你回到創作的最初時光,談談你從幾歲開始萌芽的創作初心,談談第一篇完成的小說,以及你的文學啟蒙讀物或是成長經驗啟發的?
A2:我曾經以為書中講的事都是真的,相信世上必然有過這種情節,只是還沒遇到。國二首度投稿散文,紀念轉學的同學。對那時的我來說,書本是對抗學校的武器,手中的筆和計算紙也是,現在或許手機也是。十七歲那年,見識同學的詩(年輕而強大的靈魂)之後,我知道自己不是那麼純粹的人,放棄寫詩。之後寫短文、劇本,但我還是認不出自己的作品。讀書期間只確定了一件事:想成為一名創作者。卜洛克說過,想成為作家,和寫出好作品是不同的事。
寫小說始於二十三歲。閱讀《涼宮春日的憂鬱》時,谷川流(竟然是他我很抱歉)讓我看見從前沒看過的東西,同時覺得:這個我也會。大學畢業後開始有目標投稿,入場券我拿得很吃力,落選的多於上榜,用大家都懂的道理、描寫可以掌握的東西,這樣說話可以比較大聲,但我實在沒輒,只好轉而支持昆德拉說的「一部小說如果沒有發現一件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的」。
Q3:《少女忽必烈》是一部近七萬字的小說,這是你首次的中長篇的試驗成果吧?這個故事總共有七個章節,每個章節裡面的敘述又被劃成不少片段,轉場很多,看似瑣碎卻分鏡靈活,情節畫面頗具動態感(讓我想起一部動畫片《惡童當街》)。請問這個故事你當初是如何開始的,寫作的過程與狀態,寫了多久?
A3:其實是第二本。此前用兩週寫了一篇架空的輕小說,與忽必烈同時,則平行寫作日本時代的BL小說。寫作時我跟破同年,對寫作這件事充滿熱情,對什麼事都看不順眼,什麼都可以寫。我在三重成長,每天打著瞌睡搭車過橋,常看到橋下的遊民,在堤防和橋面的夾縫間,放著雙人彈簧床墊,床墊旁有酒瓶,我匆匆忙忙上學,他們卻在曬太陽,讓人很想跟他們交換身分。寫作的這幾年來,我家附近的地都被鏟平了,面積足以用公頃計算,橋下的彈簧床不見了,圍了鐵皮。連三重市這個地名都改了。
忽必烈跟著我東征西討、數度落馬,期間刪改如果全部湊起來有二十萬字,其實蠻慘烈的。我原是那種寫了就不管的人,但想到《過於喧囂的孤獨》和《大師與瑪格麗特》經過多次刪改,改變自己的寫作習慣就不算什麼了。這四年間,歷經三回修正、兩次失控,倒楣的朋友都看過這些版本。相信我,這次不是最失控的版本。在不斷重寫的過程中,我一開始是追求強大、嚴格的訓練,現在則是試圖尋找座標。有過閉關寫作全心投入的時刻,也有過一邊上班,一天寫一兩小時的生活。總之,長期抗戰和游擊戰都試過。
跟《惡童當街》一樣,我的主題是城市,然後開始搭景。可是我的人生比小說還早開始轉折,家中誤簽都更同意書,相關人士都說無解,因而認識了抗爭的夥伴們,這才發現卡夫卡的土地測量員是真的。確實有個模糊的敵人存在。這個事實令人無助,但身為創作者的我卻突然驚醒,如果我是一名貨真價實的作家,那現在,就是我的主題來找我了。
Q4:現在講到少女,可能會聯想到跟萌有關的意象,無辜的蘿莉塔式樣,被保護豢養的;但你的少女叫「忽必烈」,無賴的城市遊民(俠),飄泊在不定的沙洲,不失可愛的她充滿獨特的想法與社會意識想改變世界。另外一個主人翁是一個年輕男學生,也取了相當耐人尋味的名字叫「破」。在小說中觸及了當今許多社會的重要議題,可你藉由這些特別的角色突顯傳達或去解決的方法卻也是卡通式的,最後的「公理正義和平愛勇氣希望」高高舉起,卻消散風中,這是你的感慨嗎?
A4:絕對不會消失的,我們還在,在任何時刻、任何地點、任何形式,都有在戰鬥的人。雖然我都在搞笑,但我是認真的。雖然我很弱,但是並不感傷。也許很接近虛耗,但一定會接近目標。
Q5:《少女忽必烈》的語言風格輕快活潑,每每在快要進入嚴肅課題之處就轉了個彎改以一種搞笑戲謔的方式來鋪排場面,這種無厘頭的樂觀力量好像是要來抵抗現實世故的虛無冷漠;在超現實的劇情裡,實則又涉及到許多有根有據的人事實地物,這也形成了另一股反諷令人發噱的強烈力道,閱讀下來趣味十足。你特意安排這種有趣效果的用心為何?你心目中可有理想的讀者?
A5:我是個嚴肅的人,直到大學上導演課時,我發現其他人在看戲的時候會笑,但我不會,因為我覺得不好笑。老師說,那你就看看別人在何時笑、為什麼笑,那之後我努力掌握幽默感,把笑當作一種技術,結果我似乎會在別人沒發現的地方找到笑點。我只寫自己想看的東西。理想讀者跟主角一樣是年輕人,過去和未來的年輕人都算在內。
Q6:在小說裡幾次提到了電影,例如少女忽必烈在夜市鞋壞了,拿膠帶把紙杯纏在腳上當鞋子,就是岩井俊二電影《花與愛莉絲》最後的橋段,而在天台戲院部分,電梯的錯身和追逐的場面調度,更以電影銀幕作為世界的轉換面,對現在很多年輕一輩來說,電影的經驗漸漸取代了原本對書本的閱讀,你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A6:即使是電影,現在也逐漸式微,臉書和網路的傳播讓創作更容易被看見,但相對也變得廣泛和稀薄,從前那種中央集權式的標準不見了。我懷抱著對電影的愛,以破的身分地位來說,關心電影也是應該的。我喜歡電影這個疏離又專橫的表現形式,但在製作電影過程中不免要跟人合作,並非看起來那麼疏離,我有表達能力障礙,做電影對我來說太難了。不管原本的源頭怎麼流失,但小說、廣播、電視都還在,沒有誰真的被取代,頂多被削弱。分流又合流,同樣的東西重組之後,往往會有新的事物產生。所以,如果用文字只能做到電影也能做的事,那就完了,還好前輩小說家已經殺出許許多多生路,我們就繼續衝鋒陷陣吧。
Q7:妳曾參與都更受害者聯盟,並把那個經驗寫入小說中,你選擇用一種如同《神隱少女》動畫裡的歡樂宴會胡鬧派對的方式把政府徵地等相關嚴肅的事件表現出來,在以前小說曾經是對社會現況極具有感染力的發聲方式,你認為在現在的環境下,藉由小說創作能做到怎樣的程度?
A7:我想讓這件事被看見。即使我的觀察角度可能是錯的,小說用輕鬆的語調,抗爭的過程當然不是這樣。我知道自己冒著風險,要小心不要消費夥伴的努力,更沒有資格代表誰,老實說跟勇敢的鬥士比起來,我什麼也不懂。小說無法立即解決任何問題,也不該聲嘶力竭亂喊一通。這部作品首先是小說,然後有了主題,以這個優先順序存在。雖然不能改變世界,但我想要藉由小說改變歷史,就跟《三國演義》一樣,讓人站在作者這一邊,成為史家最討厭的人。以假亂真、以小說覆蓋現實,這話語的力量跟網路謠言一樣,會讓人懷疑「真的假的」,但只要讓人去思考這個主題,那我的小說創作就有了意義。馬奎斯說「小說中只要有一件事是真的,整個作品就能站得住腳」以及「遲早人們寧可相信作家,勝於相信政府」。我,把賭注全部押在這了。忽必烈整體是輕飄飄的、快樂的,但如果你躺在上面覺得被刺到了,然後扒開棉絮發現了一根針,那恭喜你,找到了最重要的東西。
Q8:美國小說家尼爾‧蓋曼有一本《美國眾神》,描述在當代的神祇為了求生存而化為各種人的形象藏身社會中。妳的小說中也有出現一些神祇精靈,如夜遊神、茄冬樹精、土地公、虎爺……等等,而這些神祇精靈化作各種流浪漢、遊民、以一般人的形象藏身人群裡,而祂們的形象幾乎是小孩、或是偏向柔弱斯文的性格,並且受到「人」的威脅迫害,信仰不再存在、不再被尊重,你脫出寫實的世界框架,用一種較奇幻的方式去敘述,妳選擇這樣的設定是否有什麼特別想要傳達的?
A8: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可能只有神才有變形的特權。我很喜歡《美國眾神》裡面的描寫,古老的說故事傳統,牽著讀者的好奇心走,重點是眾神在小說中變形,而日常生活也因此重構,這使得小說可以突圍,人類也可以突破限制。因為我是悲觀的人,覺得人的性格絕對不會改變,衝突也不會被解決,而且神不會受傷,就算怎麼了,傷害程度也降到最低。另外是我住的地方,兩條街就有六間廟,最近還有增加的趨勢。對我這麼一個難以分辨現實界線的人,神大概是一種身分認同。
Q9:看你自書的作者簡歷,文的武的都來,再對照小說,你所參用的文本範圍相當廣泛,電影,動漫,文學,戲劇,而且從流行到經典都有,也粗俗也正經,生葷不忌,妙的是它竟可以被雜燴一鍋。你們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實在令人好奇。你看到你同代人的閱聽與寫作趨向為何?
A9:我讀的東西跟身旁的人差不多。但寫作忽必烈時,意識到吞吐量的問題。電影裡面有音樂和時間,小說裡面可以包含詩歌和散文,我想找到一個舞台,可以承載我所知道的一切,那是電影、遊戲、戲劇、小說共存的舞台,雖然我自己把天臺和沙洲的布景拆了,但舞台還在,也留下一些延展性。
我不敢為大家代言,但就我所知的同代人都很誠懇,甚至可以說是老實,著眼的都是有感的事,無論是書寫自己的親族、經歷、工作都是,不過好像少了點笑聲。所以,我決定試試看。影響我最大的是動畫導演,《盜夢偵探》的主題是節奏感,我好像發現了那個我也會的東西,儘管作品本身有不足之處,那之後我看了《東京教父》,對今敏的逝去心痛不已,決定把他放下的接力棒拿起來,繼續跑下去。
Q10:最後了,你曾說把寫作當志業,目前還是嗎?想像一個未來影像吧,關於少女忽必烈開疆闢土的草原,那裡將會有些什麼被踐履或創造出來。
A10:什麼?!我竟然說過這麼丟臉的話!志業這種話可以掛在嘴邊嗎?不知天高地厚!容我二十年後再回答這個問題。當山崎豐子寫出了代表作想退休,覺得這輩子夠了,結果被說「要邊寫,邊踏入棺材,那才叫作家」。套句舞台設計老師的話,熱情是你發現自己可以一直做下去,也不會膩的事,對我來說,小說就是這樣的東西。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站在忽必烈這邊,就我所知,兩個(對不起我的朋友實在太少了)。不過我不會只寫一本,只要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那我就會繼續下去。未來圖景是,希望有人在閱讀的過程中,覺得「這個我也會」,然後去創作。這樣,我就把從別人那邊借來的溫暖美好的東西,確實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