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本來是整套虛構之術的起點,某種困惑的解答,卻被整章給徹底刪除了。
只好留在這裡。
信步走到光復樓四樓,這是過去我們連妄想都不敢的地方,高三升學的肅殺之氣,一樓是訓導處學務處校長室,雖然不是我們自己的學校,但看到教官還是多少有點怕,總是繞道而過。
推開生鏽的藍綠鐵門,日光燈突然閃爍亮起。
「你好慢喔。」穿著制服的少女站在走廊沒有回身,逕自對著黑暗中發亮的玻璃,將後腦杓的長髮抓攏,熟練細緻地紮起短馬尾。不是忽必烈。
手指的動作優美流暢,撩起的長髮彷彿能聞到洗髮精淡淡的香味。
說完了這句話,少女便不再言語。我們陷入長長的沉默。
因為無事可做,我只好站在她背後等她繼續說話,過程中望著她後頸接髮根末梢略顯青色的部份,這脖子還真是白啊,白得讓人想把手放上去對照兩者的色差。
「想掐看看的話也沒關係,反正我已經死了。」她說。
難道這就是死後的世界!?我的臉上想必很明顯地出現這個疑問。
「放心,你還有活人的氣,簡單說就是陽壽未盡。」
「……那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頻率對了,而且我想見你。」鏡中的臉轉過來,卻仍然沒有真實感,主要是因為太美的關係。她知道自己的美多麼令人屏息,接著說:「當然除了死這件事不會改變之外,身體該有的觸感還是有的,所以你可以試試看。」說著就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面。在這樣炎熱的夏天,她脖子上一點黏濕的汗液都沒有。
「這跟死沒有關係,我活著的時候也都不流汗的。」少女看來很為這點感到驕傲,我幾乎可以想像體育課時她獨自待在教室裡的模樣,或者放學後如何避開那些發出餿味的同儕,一個人走到最後一節車廂,或乾脆等到七點半再回家……
我下意識壓低脖子,想確認自己是否汗液黏膩,幸好晚上出門前擦了制汗劑。
她的頸動脈在拇指下鼓突鼓突跳動。快窒息的人卻好像是我。
「……不試試看嗎?那我就揭曉謎底囉。──會像pocky那樣,發出啵的聲音。」少女再度沉默,從置物櫃拿出一盒草莓pocky吃了起來。
原本應該聽來爽脆的折斷聲,在少女的嘴中竟然規律地令人不悅,她以一種十分緩慢看不出進展的速度吃著餅乾。
如果要說這少女有什麼天份,那大概就是激怒人的才能。不過我跟她無冤無仇又素不相識,她為什麼要激怒我?我們的沉默繼續。
「你不問問我是誰嗎?」她說。
「知道了又有什麼意義?」
哈,少女真心笑了出來,漠不關心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呢,怪不得她會被你吸引。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們之間就算是扯平了吧。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欠你什麼,哪有什麼扯平不扯平的問題。
Pocky那令人不悅的折斷聲再度響起。有裹醬部分還好,餅乾到了接近手指的部份就無法完美地斷裂,少女也開始沉不住氣。
「你覺得地獄是什麼呢?」她還沒切入正題,我只能回答問題。
「……比較深刻的遊樂場。」
「呵你好有趣!」笑開的少女似乎不那麼令人生氣。
不過這個答案一點原創性都沒有,我只是拿著忽必烈的答案交卷。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裏頭,學習並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她拿出來的,也是別人的答案。
我們是同一種人,是最符合社會發展型態、使用現成答案便能生存下去的倦怠貴族。
但我們其實被快樂王子的童話給騙了,一顆眼睛一塊麵包、一支寶劍一罐糖漿……這是那些沒有本錢的窮人編出來誆我們的故事,讓我們誤以為除了寶石之外,還有什麼更高的存在,值得用生命去換。
然後那些窮人躲在暗處笑著看我們逐漸失去一切,變得灰撲撲地,像他們一樣。他們早就知道,命運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施以餽贈。
等我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騙局的時候,也已經無法珍視自己現有的一切了。
「是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少女說,「謎底揭曉!」
等等,我根本不知道一開始的謎題究竟是什麼啊?
「因為我告訴了你謎底,你就作為報答幫個小忙吧。」這才是我被召喚來到這裡的目的。
「幫我還書。」少女拿出看不見的城市,我習慣性地翻到最後一頁,正是她剛剛講的那段話,裡面夾著一封信,「這信是要給誰的?」
「給幫我還書的人吶。」
不對,少女雖然這麼說,但這封信完全沒有對我開放的意思。
更精確地說,這是一封寫的人和收的人都不想要的東西。與其說是禮物,更像是一種詛咒。
大概是怕我拒絕以後,就沒有人能夠幫她,而少女最討厭的就是等待,等下一個人到來不知道要等多久,她努力地想說服我又小心地不紆尊降貴,「沒辦法,我原本以為學妹會知道我的意思,沒想到她完全誤解了。」
我們認識的是同一個人嗎?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應該是她吧。」
難道沒有更多資料了嗎?
「喔,她是溫班的,19號。」
為什麼你連名字都不知道,卻知道這種奇怪的細節?
「因為她都用考卷寫詩啊。」
最後一個問題,「難道你不能自己還嗎?」
「不能,因為我的時空已經封閉起來。學妹的時空也是。我們兩個是平行宇宙,所以才會拜託你嘛。」她已經被問得太多,露出不耐煩的語調。
「書這種東西還不還根本沒關係吧。」
「有關係,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痕跡,竟然是圖書館的讀者逾期名單。」
她沒有誤會,她想做的,是給你一個超過經驗領域的世界,但這需要遠超過我們所能負擔的資本,於是她把一切部賭在同一局。
──反正也不會更壞了。她一定會這麼說。
因為想保護的公主已經死去,殘活的大汗再怎麼屠殺異族也無法挽回。
忽必烈想建造的恐怕不是一個夢幻帝國,而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陵寢。
「我答應你。」接過貼著條碼的書,鬆開背包繫繩放進內袋。
學姊看著背包說,「好酷喔,裡面什麼都有就像是難民一樣。」
如果說我真的成為難民,也是因為有你們這種少女暴君橫征暴歛。好了,我要走了,回去那個普通的現實世界,但背包卻像是裝了鉛塊一樣重得提不起來。
「你還好嗎?」她問。
「OK的。」忽必烈,如果這就是你保護的核心,那我一定會替你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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