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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擁抱整個把我改變掉。如果身體能夠好起來,我希望從事幫助別人的職業。」

福建榮民爸爸印尼華僑媽媽

陳惦惦,1983年出生,31歲。

 

有一個很像是化名,但其實是本名的名字。陳惦惦說父親當初取名只是為了好記,他一直想改又想不到好的名字。陳惦惦住在新竹湖口鄉,臨接台灣最早(比竹科還早)的工業區,最有名的公司是製作光碟片的徠德電子。另一側是裝甲兵部隊軍區,1964年的湖口兵變就在此發生,使得蔣中正下令在台北橋與中興橋埋設炸彈。

陳惦惦家中成員有母親和一隻領養的貓。這個社區有很多跟他一樣背景的人,彼此的母親時常聯繫。菜市場有一座榮民聚集下棋的會館棚子。惦惦以前總到這裡叫父親回家吃飯。父親五十歲時生他,陳惦惦從未跟父親回過老家,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長大,只知道父親是福建東山島人。關於過去的事,父親幾乎不提,儘管陳惦惦很想知道也束手無策。社區有很多客家人,陳惦惦也認為自己是客家人。

陳惦惦的興趣廣泛,目前在NGO非營利組織服務。對於周遭街道的變化很敏銳,不時分享一些他所觀察到的細節。未來希望能創辦一間文史工作室。

 

訪談

 

聽大學的歷史老師講,清朝有一次大規模的移民,廣東發生土客的大型械鬥,廣東人和客家人打起來,清朝就來平亂。平息之後,清朝的說法是你們客家人自己選擇要去哪裡,有三條路:留在本地,到西南四川一帶,或是去海外。這是我知道的歷史。我老媽經歷過一次排華,聽她的父母輩說遇過一次日本屠殺。那邊的華文學校有兩種,一種是掛五星旗,一種是青天白日。我媽念的是青天白日的。我老媽小學念了四年,剩下的就是看這本厚厚的農民曆。她不會除法,我教了很多次還是不會。老媽會九九乘法,但兩位乘一位不太行。老媽一開始先來台北,三個月後才來湖口。她的朋友說台灣有很多工作,可是要嫁老兵。她好像是三十八歲生我,差點生不出來,醫生說我如果不快點生出來,可能就會生不出來,我媽生下我之後子宮就切掉了,所以只有我一個小孩。附近很多客家人老鄉,我媽以前不認識,是來這邊認識的。她住在坤甸附近的衝八公(音)、南八哇(音)一帶。我的表兄弟曾經來台灣楊梅做過外勞,因為台鐵要把彰化的機廠遷到富岡來。楊梅擴張得比湖口還快。那時阿姨和姨丈還買了機票來台灣看他。

我住的地方夾在軍區和工業區中間,治安非常不好,有流鶯。這裡有非常多跟我們一樣背景的人,可能有四分之一吧。軍區會發出砲聲、早上唱軍歌,晚上放晚安曲。我當兵時去過屏東的龍泉基地受訓,那邊很大,但好像沒這個大。龍泉那邊真的是鄉下,懇親會的時候,我老媽到屏東來看我,她的感覺是好像回到印尼。(笑)附近的黃昏市場有很多大陸媽媽、印尼媽媽、越南的面孔,前面賣大餅的是住我們家後面的山東大媽。家庭理髮是越南人在開。


附近工廠一家一家開,一家一家倒,現在看到的工廠幾乎是新的,只剩一兩個熟的,比如保力達。我媽以前在湖口休息站做自助餐。那時候我放學是自助餐的車子來接,那邊變成我的臨時托兒所。我媽一直換工作,也都是靠朋友介紹。如果我媽媽禮拜天要加班,我就跟她一起去工廠,做過保麗龍、木頭、家具。後來我高中寒暑假就自己打工。我做過光碟,也曾在徠德早餐部打工,我的老闆是大陸新娘,客人多半是菲律賓人,會跟你說要加蛋,所以我一直在煎蛋。這裡能夠聞到化學藥品的味道,我就是聞這個工業區的味道長大。歷史上是先有湖口工業區,才有新竹園區。跟一直擴張的園區不同,湖口工業區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大。我爸說這裡還沒有工業區以前,是一片草地,放牛。我爸說的,但我沒有見過。我爸做的是汽車零件作業員,工作時間不穩定,常常晚上要加班。我小學有一段時間是鑰匙兒童,回家就自己做晚餐。只要冰箱有東西,我就不會餓死。我們家只有工作時間和娛樂時間,我爸從來沒帶我出去玩過。印象中只有一次,工廠的員工旅遊去埔心牧場,然後沒了。

我的名字是老爸取的,我老媽一直叫我改名字,我也想改,希望我四十歲以前想得出來。我爸的用意是好記。詩經有一段叫〈小明〉,但我爸不是因為詩經,剛好而已。他喜歡寫書法,但他最喜歡說的是念書沒什麼用。在老家的時候,念書都沒有飯吃。他聲稱自己小學畢業,但那時候大家逃亡,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畢業。

這一帶過去住的全是我爸朋友,但現在死的死,病的病。我老爸上班的時候,總是六點半七點出門,走很遠的路上班,我爸沒有任何交通工具,連單車都不會騎,聽說他年輕的時候腦部受傷,所以不能騎單車。老榮民常常聚集在菜市場裡面的會館下象棋、打牌。我老爸六十五歲退休,在他還會動的時候基本上都待在這地方。小時候老媽煮完飯,就叫我過來叫老爸吃飯。我爸生病期間,家中的經濟來源是就養金,因為我媽也沒工作。再來是一些社會補助,我爸有請到一張身心障礙。老爸大概七十五歲左右失智症,肌肉萎縮然後癱瘓,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他全身癱瘓,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八十五歲過世。我照顧他快要四年,最後一年沒照顧是因為我出車禍,復原之後找到工作,過了一年,我爸在去年過世。最後一年我們請外勞來,但我媽不喜歡外勞,覺得印尼人很討厭。看護的工作很吃體力,最吃的還是耐心。人會變得脾氣很差。我們家買車也都是為了當我爸的救護車。

我覺得我跟其他移民差不多,可是我們這一群跟其他人不太一樣。我雖然對附近的街道、地形、水文都很清楚,可是對這塊土地沒有什麼感覺,所以對土地議題沒有興趣。以前大學教授講過一句話,這句話影響了我的人生觀:「人類史上第一個笨蛋,就是他面對一望無際的大地,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圈說:這是我的。其他笨蛋做了一樣的事情。這就是人類紛爭的開始。」我對土地的財產權沒有興趣,就是覺得這些人是笨蛋。我比較關心族群、歷史、經濟。聽廣播有個房地產業者提到:「歷史上的改朝換代,都跟土地所有權有關。」土地本來就不屬於人類。

 

我念中興國小,一個年級只有三個班,現在有八個班。小學變了很多,但唯一不變的是門口的雜貨店,連賣的東西都沒變,老闆從媽媽變兒子。國中開始研究學校附近的街道。到了中正國中,我念書的時候窗戶全都是破的,二十年前的中正國中像日本電影《熱血高校》。充滿嘲笑、謾罵、歧視。打架、抽菸很厲害,惡名昭彰。我的同學當然有欺負我,但還算處得不錯。從學校二樓往外面看,就能看見有名的墳墓區,不覺得很夢幻嗎。那時候很流行在教室玩筆仙,我說你們千萬不要玩!(笑)應該是這個關係,後來才種了一排樹。我國小到國中都是全校前十名,高中則是維持在全班前十名。

湖口高中放學的時候,儘管校門口有公車站牌,但車都是滿的,要等很久的車。我們體力比較好的會一路走(大約二十分鐘步行時間)到上一站,不像現在小朋友都是父母接送。四五點的時候,這條路上會有一條長長的人龍。高中的時候九二一地震,我們學校停課一天。我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投到校刊。我只記得那天是學生會選舉,然後就地震了。因為那一屆我出來選,有選上副會長。搞一些吃吃喝喝的,聯誼、舞會,算是高中輔委會吧。我高中的時候沒有補習,但沒人相信。我只有國中補過國一先修班,從此再也沒踏進過補習班。

大學念過兩個,念過明道技術學院精緻農業系,轉學考進東海哲學。我大學的活動都沒參加,唯一參加的是社團,叫作東海人間工作坊,跟台大的黑水溝是友善社團,主要是做運動的,還有下鄉、田野調查。參加過幾次新竹縣的產業工會、台中的運輸業工會罷工,主要做後援。一次去宜蘭大同,參與原住民的當地產業,做一些議題。我大學除了最後一年,幾乎都在做社團。

我大一在明道,有個人生的轉捩點。我們在大學籌組文藝社,想說發表文章。我喜歡都市怪譚,現在會打在臉書上,故事不長,但寫的東西很怪,有前面沒後面。有時也想做口述歷史。這是兩個極端。大一的時候,有個社員車禍死掉,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另一個社員介紹我可以轉學,因為他想轉學,就拿了一張東海轉學簡章給我,說「你隨便挑一個吧」。那同學轉到東海中文。我覺得我家沒有田,做農業到底要幹嘛,雖然我對農業很有興趣。我小時候對哲學很有興趣,但以前不知道這叫作哲學。我小學就把道德經看完,而且會背。國中會背心經。對於一般人不會去讀的東西很有興趣。我大概是注定要念哲學。我對戲劇也很有興趣,會接觸戲劇也跟哲學有關,希臘哲學一定會提到劇場。所以我每次都說戲劇跟哲學有個交會點,就是在希臘。大學時期對戲劇有興趣,但學校裡面沒什麼相關資源。社區大學主要在新竹,但我也沒時間修戲劇課。有個朋友在做社區劇場,我有時會去幫忙,像是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我老爸對於讀書的態度是隨便我要念就念,一路念上去也是他出錢,你跟他說念哲學,他也不知道什麼是哲學。雖然他會說念書也沒什麼用,但還是會出錢,也沒有因此感到驕傲,他也沒機會驕傲。我媽在讀書上沒有建議,也不知道哲學是什麼東西。只要不要給家裡添麻煩欠債就可以。

我目前在NGO工作,內容是在機構或育幼院等照顧青少年的機構進行輔導和教學。協會有三個教室:竹中、二重、大同,就要輪流跑。另一些機構則不用跑像是家扶、博幼,我也曾經在部落裡面住過。每天從辦公室到二重,去年在大同。我們秘書長會說小孩子要多管一點,我卻覺得要少管一點,因為我就是這樣長大。仔細想想我們是很任性、充滿夢想,但又不知道做的一群人。我媽沒有所謂支持不支持,對我沒什麼要求,只要長大就可以。我讓她最擔心的事就是發生車禍。那次差點站不起來。我是走路被撞,撞到我的人也住院,傷得不輕。我才住三天,醫院說我們要過年了,我就被趕走。傷勢是左邊膝蓋碎掉,裂成十三塊,現在的機能還沒恢復。幸好只有走樓梯比較吃力、痠麻。那時掌骨也斷了、右腳小腿裂開。全身上下只有右手可以動。完全癱瘓狀態。那時候隔壁床病人的女兒是芎林護理之家的護理長,她看到我撞成這樣,也幫了我一些忙,像是點滴、換藥。我需要別人扶我起來上廁所,才體驗到原來躺在床上這麼痛苦。需要別人幫我洗澡、翻身。當我要起來上廁所,但根本坐不起來的時候,那護理長就把我抱起來,那個擁抱整個把我改變掉。我那時候心裡想說如果身體能夠好起來,我希望也可以從事幫助別人的職業。我傷好復健的時候,就先去當新竹縣文化局的說故事媽媽,我想說我是男生可以去嗎,結果可以。去那邊上課,只有我是男的說故事媽媽。我不喜歡詮釋人物,喜歡詮釋東西、無生物,像是一棵樹、一顆石頭、高速公路,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劇團。那時候上了一些劇場課。受訓兩個月,實習一年,就到新竹縣各大圖書館去說故事。

我是一個笨嗎,很講求身體經驗,很多事情要自己下去做,有時候不太相信別人的敘述。我跟朋友講說想搞一個文史工作室,他們說這地方沒有文化,你搞什麼文史工作室。

 

                                                                                                                      201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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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又津|創意寫作、臺灣文學、亞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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