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封底扉頁的文案「大和民族的張愛玲」,我也許會早一點認識向田邦子。畢竟姑奶奶一句「成名要趁早」,不知道為幾多少年少女的人生投下陰影,向田雖然寫出不少膾炙人口的劇作,但散文與小說家的身分則是人生下半場的事。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的四十歲出道作家名單很快就比二十歲的還長。曾聽過一個電影人說,做這行有天賦是基本的,沒天賦根本就進不來,重點是進來以後能撐多久。向田邦子從小就在溫熱的飯桶蓋上趕作業,長大繼續在印刷廠的櫃檯趕稿,遇到工廠搬家,看到有個比稿紙還小的平面也將就著用,後來才知道是員工的外送便當,難怪凹凸不平。其實影視編劇的截稿日凶惡非常,在這苦海浮沈數十年,寫出上萬部廣播劇及上千部電影劇本,名作《寺內貫太郎一家》、《宛如阿修羅》出於她的筆下,向田邦子是我所知的影視編劇第一人。(其他像錢德勒、費滋傑羅、納博柯夫都只是打工賺外快,沒人在做一輩子的。)
關於小說和散文的界線到底在哪?我讀了《父親的道歉信》之後似乎明白了一些。澤木耕太郎說「比起同一雜誌上刊載的小說,這篇散文(〈橡皮擦〉)更具小說的味道」。水上勉則以看小說的心情讀《父親的道歉信》。但這封信從頭到尾都不存在。這一篇寫玄關的散文,濃縮了幾十年的時空,拉出一長串關於父親的回憶,不,也許該說是抱怨。雖然曾有讀者批評這種東西竟然也能得獎,連家庭主婦都會寫。的確,向田小說的情境都不難想像,甚至不必想像本來就會遇到。不過有哪位家庭主婦會寫下「我的家庭真不可愛」的故事?(呃,好吧,馬上就想到艾莉絲孟若,這位算是地表最強家庭主婦。)即使現在有部落格、匿名網路看板的防護罩,但有誰會說自己在大過年賭氣走出家門的事呢?
向田邦子寫到她小時候一邊整理鞋子,一邊問父親客人人數,結果被怒叱笨蛋,算一下幾雙鞋不就知道。孩子的鞋要整齊擺放,父親自己卻亂脫亂扔。身為長女的向田在冬天清晨跪在玄關清理木地板縫隙的客人嘔吐物,父親即使看到了,也一如往常沒有表示。女兒回到東京之後,立刻去信告誡她好好用功,只在最後一句寫著「日前妳作事很勤奮」,文章在此收束:「那就是父親的道歉信」。換作別人,根本不會發現,只好歸功向田從小就要從鞋子判斷客人數量的家教。不過這種常常挨罵、雙重標準、不被稱讚的人生,怎麼想都很慘。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裏頭,學習並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張愛玲姑奶奶準確勾勒人間就是個修羅場,不過從沒告訴我人到底為什麼要活著。向田邦子下筆也不手軟,卻似乎找到了微弱的愛的線索,並寫下「不是地獄的部分」。電影《宛如阿修羅》一開場,字幕打上:阿修羅,魔族,印度民間信仰。對外宣稱仁義理智信,內在卻有超強猜疑心,喜歡爭執日常瑣事、顛倒是非、欺瞞他人、道人長短。象徵憤怒、紛擾不己的世界。劇中四姊妹有各自的煩惱與競爭意識,雖然嘴巴上是為了母親好,想聯合陣線,但實際的立場卻時常針鋒相對。
〈行禮〉的開頭從毫不相干的電話答錄機開始,形形色色的人,最後是一位優雅的女性說:「我想我應該不需要報上姓名。看來我是打錯電話了──真是不好意思。」最後是一聲輕柔的掛電話聲。向田因此推測對方是個謙恭有禮的人。至此第一次點題。第二點寫母親住院,親自送孩子到電梯口鞠躬。下一段回到兩年前,向田買機票送母親去香港玩,結果母親在登機口前鞠躬,這下女兒只好一邊揮手一邊行禮(向田說搞得好像天皇陛下)。並且在飛機滑行的時候祈禱:希望飛機不要墜落,如果一定要墜落,也請在回程的時候。最後一段是祖母葬禮上,一向跋扈的父親向社長行禮,其實更接近跪拜──「原來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父親是以這種姿態在戰鬥。」不過父親直到逝世都沒跟子女低頭。這四段不著痕跡地描繪行禮的動機,第一段讓人覺得新奇有趣,第二段開始有些隱憂,最後一段的父親雖然並未直接行禮,但女兒已經明白他付出了什麼東西來維繫家庭,而這甚至在他死後也不會消失。這樣說來,向田邦子寫下這篇的時候,或許也是一種行禮吧。
翻開《父親的道歉信》目錄,發現海苔壽司卷、咖哩飯、天婦羅、冰淇淋等食物佔據將近三分之一的篇章。向田甚至寫道:「《追憶似水年華》那部名作,男主角將瑪德蓮小蛋糕浸泡在紅茶時,逝去的過往便排山倒海地復甦了。我的小蛋糕就是天婦羅,雖然聽起來有點廉價,但事實就是事實,強行美化毫無意義。」只是普魯斯特的粉絲到西點店朝聖就好,向田邦子迷卻要吃遍鰻魚飯、狼牙鱔、義大利香腸、喝啤酒,一天不知道吃不吃得完,也許得搭配套裝行程。這樣直率的她,曾經請教同行前輩最早接觸的戲劇,不是易卜生就是莎士比亞,沒人像她一樣看路邊的猴戲,她說:「過去我以為人生遭遇的事件可以塑造一個人的個性,但其實不然,是事件選擇了人。」
我想,阿修羅在人間大概正是選中了向田邦子,透過她的筆告訴世人,生活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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