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母親提了一袋剩菜回家,我隨便吃兩口就出門寫稿。
最近餐桌上多了些新菜色,雖然名稱不一樣,但不管是番茄牛還是咖哩牛,統統都是同一鍋。只是將味道一層一層疊上去,讓人以為今天吃的跟昨天不同。
這是母親從咖啡店學到的新招式。
前兩個月,失業許久的母親應徵咖啡店的廚房,我半信半疑該不會遇上了詐騙集團──現在的咖啡店不都以女僕做號召嗎?
就算現在的咖啡店沒有女給陪坐,好歹也得會沖咖啡吧?母親只是個在早上沖泡即溶咖啡的歐巴桑,這樣也沒問題嗎?
沒想到,竟然有限定員工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的咖啡店。
這家不可思議的小店,在台北正中心稍偏一點的路上。
合夥的姊妹倆在公寓二樓做咖啡豆生意,母親在廚房中負責簡餐,來往的客人多是從事教職的熟客,整體步調慢而輕鬆。
母親的職業婦女生涯,剛開始可不是這樣子的。
她先是去麵店工作,老闆是她的堂姊,也就是我的表姨。
表姨在海山里打了一間鐵皮屋賣麵,當時我剛上小學,記不得好不好吃,只知道防火巷被當做廁所使用,蹲著尿尿的時候,可以從裡面看見木板縫隙外的街景,推門出來,手裡提著一包溫溫熱熱的塑膠袋。
我用粉紅色的束口帶打包,把塑膠袋交給母親,不知道它們下落如何。
這家路邊攤不怎麼講究衛生,不時會出現蟑螂炒飯,表姨還會把盤裡吃剩的水餃揀起來,下水賣給次一個客人。
那段時日之中,母親沒能學會美味的秘訣,倒學會了如何在擁擠的麵店裡保持平衡,不讓翠綠的蔥花灑出湯碗。
午餐過後的三點到五點,是母親唯一的休息時間,她從海山里坐車到三重,又要馬上帶著剛放學的我去上晚班。每天從早到晚,只有老闆生病才能放假。
等母親練得手腳俐落的功夫,她就向表姨辭職。
出發!
到我家隔壁街區的自助餐去。
這時我小學二年級,剛學會怎麼過馬路。
「切菜不能這樣,太慢,你不是在家。」小氣鬼老闆娘示範洗菜的正確步驟:去除根部、整把整把切段、掃進菜籃、扔進水槽、整籃拿起。
如果菜太髒就洗兩次,高麗菜這種就不用洗了。
為了求快,水裡來、火裡去,切到手、燙傷是常有的事。
開餐廳的地方總是有老鼠,但母親工作沒多久,就發現米桶下壓著幾張鈔票,數目不大不小恰巧是她一個禮拜的薪水,冰箱裡竟然也會出現硬幣。
這跟抓老鼠的方法沒有兩樣。
小氣鬼想盡辦法拖延下班時間、積欠薪資,還撿了不知道哪來的髒鍋子放在要洗的碗盤旁邊,母親拎著這些,沉進藍色的餿水桶裡,用掃把柄戳到最底部,確定它們再也浮不起來。
等小氣鬼問起那些鍋子,母親一派理所當然:
「我以為你不要啦。」
到小氣鬼把店收起來為止,母親學會了炸排骨以及炸物的技能。
下一個工作在新莊老街,餐廳旁邊是百年刀鋪、豆腐店。
母親向科班出身的老闆學會做鳳爪、醉雞、魯肉飯、用波菜染色的翡翠水餃、必須控制火侯的無毛孔蒸蛋還有鳳梨蝦球等等。
下班後,母親在路邊買廣東粥,她買了兩次,就學著自己煮。──之後這成為我家最常吃的料理之一。
母親看著老闆留在冰箱上的食譜,覺得自己像在學校上學,有時候字跡實在太潦草了,她看不懂,拿到外面問工讀生也沒一個人瞭。
「大學生了還看不懂!」母親只好打電話直接問老闆。
幸好那時我還在唸中學。
等我成了大學生,正式加入職業戰場,這時母親在幼稚園的廚房準備幼兒伙食,切碎所有食物:大黃瓜、貢丸、火腿、胡蘿蔔,就連玉米粒都要放進果汁機打碎,才能煮出細滑的濃湯。
園長為了省下電費,飯鍋一跳就拔插頭,大家常常吃到沒有熟透的飯。
但再怎麼努力,還是撐不過學生逐漸減少的命運,幼稚園倒了。
母親開始在客廳摺紙蓮花、剪線頭,她跟同齡的歐巴桑在一起有說有笑,有人要去里民活動中心學做壽司,母親想跟著去,鄰居這麼交代:
「但沒繳材料費不可以吃喔。」
母親說,沒問題,她在旁邊看看就好。──從此我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豆皮壽司。
我吃過米飯和豆皮分離的、醋飯太酸的,但母親現在包的壽司是職業級的,可以拿去菜市場賣了。
「我如果在這裡有讀到書,會說台語,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有時她會發出這樣的慨嘆。
我大學畢業那年,遇上次貸風暴,找工作半年一年可以說是家常便飯,手上的兼職算算跟全職差不了多少,讓人捨不得放棄,心想繼續唸研究所也無妨。
一年下來我沒存到什麼錢,還是決定休學、告別指導教授,帶著這年紀人人都有的迷惘去工作了。
慢慢地,我替家裡添購微波爐、沙發和冰箱,過年包個三千塊給母親。
覺得存款可以讓兩個人過上三個月之後,我決定繭居在家寫小說。
辭職的時候,老闆笑瞇瞇地問我:「你什麼時候回來?」
「看情況吧。」心想我要靠寫作自立,絕對絕對不要再回來啦!
這時失業好些年的母親正好經由鄰居介紹,進咖啡店工作,每天早上九點出門,三點回家。
咖啡店阿姨人很好,養了一隻英國可卡犬,單身,雖然在三芝跟市內都有住所,但喜歡住在三溫暖。
有一天,在這個市中心主要道路偏離一點的小店二樓,阿姨的初戀情人來了。
數十年沒見的兩人,只遠遠地聽聞對方消息,重新見面的時候,一個終身未婚,一個已經離婚。
阿姨悄悄地問我母親:「這件事你沒跟我姊說吧?」
母親忙著手邊工作:「你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店裡偶爾會出現吃剩菜的廢柴,沒有正職自稱在寫作的年輕人。
這些人聚集在咖啡店裡,展開新的事件。
母親說:「我年紀大了,不知道能做到什麼時候,但能做的時候就盡量做。」
聽到這樣的話,我能說什麼呢?就──盡量寫快一點好了。
日曆一張一張撕下來,過了截稿日以後,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沒做。
我打電話給指導教授。
「你竟然要回來!」話筒那頭好像很困擾,拜託我學費都繳了,兩年咻一下就過去了。他說:「今天有空嗎?替你接風。」
我匆匆忙忙出門,在秋日的人行道上,跟久違的老師打招呼。
露天的熱炒店剛拉起鐵門,大火上的炒鍋冒出滋滋白煙,鍋鏟乒乒乓乓。
新學期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端上來的會是什麼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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