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在狹窄的巷弄間快步行走,漫天烏鴉停在電線桿上,遮蔽了所剩無幾的天際線。地面的石板路邊緣滲出水分,角落堆積腐爛的菜葉,但垃圾車卻華麗得不像話。牛羊在街上到處亂逛,猴子出其不意在空中現身,這些動物與人類共同布下屎尿的天羅地網,想清理鞋子的旅人不過是徒勞無功。車子橫衝直撞,司機或人力車夫絕對不會載你到想去的旅館,所以我們乾脆自己揹行李沿路靠小孩指引,徒步走到旅遊指南推薦的旅館。在瓦拉納西的心臟地帶,人們一早往門口潑水、焚香、掛花圈,準備開店。牆上貼著西塔琴和瑜伽、靈修課程的招生海報,巷子的盡頭,是無邊無際的恆河。
當你人在清晨的恆河,晨霧瀰漫,可以從城市那端聽見伊斯蘭教徒的朝聖之聲,一個一個的聲音,匯聚成一片和諧的曲調,漸弱至聽不見。
賣紀念品的孩子們拎著籃子纏著遊客喊價、畫小花紋身,也有小孩不為所動專心放風箏,穿著紗麗的婦人為路邊的神像掛上豔黃花圈,此時的瓦拉納西瀰漫一種複雜的花香,足以蓋過牛羊猴糞的味道,這也許是整座城市最乾淨的時刻,真讓人有點不習慣。跟著河流往下遊走,有人在沙洲上晾衣服,那衣服的樣式有男有女也有小孩,看起來就像是完整的一家子,似乎所有的神聖與汙穢都被擺到旁邊。
腳步一慢,賣明信片的男孩就跟了上來,其實我們昨天碰過,但他大概忘了。我知道只要加快腳步不理他,他在二十步之內就會放棄。但剛剛的曬衣繩上會不會也有他的衣服?早上八點不到,這男孩就來做生意了,或許值得給他一些獎賞。我問一套明信片賣多少,兩個人邊走邊講價,在五十步之內殺到不到原本一半的價格。男孩找錢的手勢俐落,笑得開心,我問他要不要拍張照,他說OK,那爽快的態度讓我有種他已經是大人的感覺。
沒想到那些明信片品質不差,大家就多買了幾套,在河邊寫了起來,我們還不忘留幾張給人在卡修拉荷的旅伴,那旅伴一到瓦拉納西的車站就立刻折返,因為她在那邊的神廟結識了一名印度少年,結果她在離去的火車上越想越不對勁,無論如何哪怕三天也好,只要能跟少年多相處一點,她願意不去恆河。於是我們約定四天後在車站重逢。
要是沒碰頭的話,我們也不會太驚訝,那她八成就是嫁給印度人了。這樣的話,就可以教我們紗麗的穿法。當地的女性,雖然不見得個個都穿紗麗,但至少都有件披肩,老經驗的背包客也有一件。我們問人力車夫哪裡可以買到這種披肩,他說有熟識的店家,客人去了保證滿意,抬起人力車便載著我們在小巷間左彎右拐,停在一處平房門口。布莊胖胖的老闆為了強調布料有多柔軟,便脫下戒指,捏起一件長長的披肩從指環中間穿了過去,那件披肩就像是河水一樣流了過去。
在街上跑的人力車夫,平時聚集在街角,他們的小腿肚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疤痕,有些嚴重得讓人驚心,背後的毛衣也綻線了,但只要生意一做成,他們就會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下車時我們問兩位車夫是否願意一起合照,他們似乎相當意外,然後看著螢幕裡的自己,有些靦腆地點點頭,這大概是滿意的意思吧。沒想到上車時我們還是陌生人,下車時卻似乎有那麼一點像朋友了。
離開瓦拉納西之時,我們早早就到車站等車,東張西望還不見那位旅伴的蹤影,瞥見有個座椅空著沒人,便歡天喜地把行李扔在上面,結果該死的猴子竟然在空中拉屎,直直落在我們的座位,看到的人都吃吃笑了,難怪月台上等車的人不少,卻沒人敢坐這裡!當地乘客都帶著地墊或坐或臥,像是野餐一般坐著聊天打發時間,有人則裹著毛毯睡覺,我們也入境隨俗一屁股坐在背包上面,後來也學會了到處都可睡的功力,從大學校園、神廟古蹟到泰姬瑪哈陵都能立刻入睡。
雖說印度的火車以誤點出名,遲到十個小時也不奇怪,但我們其實搭過準點的火車──只因為當時上車的加爾各達是首發站。那次前往車站的路上,塞車塞到了連司機都為我們擔心的地步。好不容易在火車開動前五分鐘抵達,加爾各達車站卻大得超乎我們想像,站內有十數座月台,印度腔濃重的英語廣播誰也聽不懂,只能仰望錯綜複雜的跑馬燈辨認車次。我們拖著行李從天橋奔下,那開動的火車就是我們的車!車門沒關,前面的印度人拉了車門就上車,我們帶頭的旅伴縱身一躍就上了去,火車開得很慢,一個、一個,全員都趕上了,最後一個旅伴卻突然在車門消失,門外空空的,一個人悠悠地從下方爬了上來,因為她剛剛撞上了鐵軌中間的電線桿。幸好行進中的火車比走路還慢,大家合力把她拉上來時,整座車廂的乘客都為我們鼓掌。
至於那名為愛走天涯的旅伴果真遵守約定,從月台的另一端現身,沒有穿著紗麗,倒是打了鼻環作紀念。我們沒多問什麼,只是坐下來一起聊聊天,準備前往下一座城市。
當然,就算在車站裡,還是有人抓緊做生意的機會。那是一對不到十歲的姊弟,女孩和男孩畫了鬍子和腮紅,男孩跳舞、表演翻跟斗或倒立,姊姊則是放音樂和過場伴舞,替弟弟爭取休息的時間。不曉得這兩名沒穿鞋子的流浪藝人,他們洗好的衣服會晒在哪裡呢?在半露天的月台上,恆河遠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只有來來往往,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們,等待即將抵達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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