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李姿穎 Abby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我每本書目標都一樣,就是打爆你的幻想,你以為新住民都很辛苦很可憐,文字工作者就是為了藝術啊?我要打爆這個幻想,醒醒吧,面對現實吧。」
陳又津說打爆兩個字眼睛睜得圓且大,有點幼稚的樣子,這一個打爆的動作充滿單純,再見了,扁平而蒼白、單向度的人。《少女忽必烈》讓她在文壇奇幻乍現、《準台北人》校準著作品與生命的縫合面,一直到《跨界通訊》,陳又津保持苦中作樂、解嘲人生的痞壞姿勢。現實來了:遇到揪團自殺的老人怎麼辦?
打 110?聯絡監護人?把他送回養老院?作者好奇的是,如果我們可以積極活著、那能不能積極去死:「我們社會沒有提供這個如果嘛,如果人生真的活到那種地步,我目前想到大概只有去死這個方式。」你以為她要勸世,其實她也想跟你一起攤開手,哎,還是安心上路吧。
老人想死,不意外
「看到提尿袋的先生扶牆壁走著,輪椅上的人瘦成一把骨頭,偏著脖子流口水,氣墊床上的植物人靠伸縮塑膠管呼吸,半裸的老婦人在尖叫——」——《跨界通訊》
「我們在園子溫的電影裡看過少女揪團自殺,或是日本社會也開始發生了青少年揪團自殺,我就想知道,老人會不會也想集體自殺?」集體自殺,意味著不願一個人死去,新聞上經常報導長照悲歌:「我都覺得,那些在下面留言『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照顧過。』我就覺得這群人是自殺預備軍。」她於是虛構出一個社團,讓這些活不下去的人,成立自救會。
《跨界通訊》設定了一個看似驚世駭俗、但其實正在默默實現的場景:死者繼續留言按讚、生者揪團自殺。陳又津做了大量田調,採訪養老院的老人、照護者、醫療人員,但她田調的資料根本沒出現在小說裡太多。「本來覺得要有個社會責任,我就來寫個長照小說,後來我發現,比起關心『這個議題』,我其實更關心,我為什麼恐懼孤獨死?我就想像,我老了以後會怎樣?」
「我想起自己戒菸快十年了,但反正要死,抽菸也不算什麼,接過那支菸。」——《跨界通訊》
「既然刀子危險,可以借我一把尺吧。護士沒什麼懷疑就給我了。我拿著〇〇補習班的塑膠尺回到椅子上,悲憤往手上一劃,要死了,怎麼這麼痛,換成刀還得了!割腕這方式還是算了。」——《跨界通訊》
是個任性又生無可戀的老人啊。在《跨界通訊》中提及了農曆新年過後,總有一批老人死亡潮,春天回暖,心臟負荷不及,死只是眨眼間的事。陳又津這樣寫:「但我相信,那些人是因為失望而死的。」老人往往等不到下一個農曆新年,既然還要整整一年不能見孫見兒,那不如現在走了吧。
為什麼我們的社會害怕孤獨死?
據說以前三峽榮民之家有傳說中的「三劍客」,讓醫護人員頭痛得要命:「他們也沒病,但就喜歡躺在急診室睡覺,也不是窮,搞不好在仁愛路有塊地皮咧,可能他們只是想在熙熙攘攘的醫院裡被大家看到、害怕一個人死掉。」
「只要是老人或病人,他們一定會說,哎呀好想死,大家就會跟他們說,你不要這樣想啦。這就變成沒有討論空間啦,他說想死,為什麼沒有人問他為什麼想死?」於是作者透過生者的視角、鬼魂的視角,看見活著好難。在小說裡,角色梅寶心是最接近作者意念的角色,她以海子的詩作為進入有大量死亡流動(網咖)的入口: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寫完這首詩不久去世了。「死亡平常既定的印象就是陰暗、鬼屋、木屑、盜墓筆記這樣的,我就覺得,去死的人會想這些嗎?真有這麼黑暗嗎?有人可能想的是海子這樣的狀態啊。就像我研究孤獨死以後,發現不是所有人都害怕,很多人是已經準備好了,但我們個人很容易不理性地恐懼這件事。」就像故事中的老伯,妻離子散,活著有什麼意思?不如穿得蝦趴蝦趴,戴上墨鏡,行駛上人生最後一段公路。
「我想留下這種領悟,死可能不是壞事啊,就像這群人的決定,也滿明亮的。」
一路寫消弭了恐懼、也是她小說的起源:「看到那種一個人死在房間三十天才被發現的新聞,我開始無由來的恐懼。寫完這個就沒有那麼擔心(孤獨死)了欸,這情況沒有這麼罕見、出乎我意料地普遍。《無緣社會》裡面說有提到一個數字,日本終生未婚的人佔了四成。」她做出戲劇化的誇張表情:「有點太多了吧!還沒加上離婚喪偶,那不就是說,如果你活到了七十歲後,一個人走是很有可能的事。」一個人走,陳又津寫小說預言自己老後,比起跟兒子媳婦住一起看人臉色,她搞不好更樂意孤獨死;比起死在晚輩半夜才回家的台北公寓,死在有鄰居有牛羊的獨居平房裡也許更好。
魯蛇老化:我們一定要這麼努力活到最後嗎?
陳又津替老人自殺團找到了出口——可以光榮地做環島夢想騎士,也可以包一台遊覽車光榮去死。在尋死的同路上不老騎士騎著機車,這樣充滿張力的設定,源自陳又津對成功老化的不解:「可以帶著亡妻的照片去冒險、完成夢想,我是覺得很好啦,但,亡妻真的有這個夢想嗎?還是她只是配合你的夢想,就不知道啊。」不老騎士有自己的選擇,但不必全世界都成為不老騎士吧:「只有他們才是人生真正的典範的話,那其他人不是很慘?」人們不好意思口出惡語,她倒是一字不漏都說了。
她又舉個例子:「像郭金發能在舞台上唱〈燒肉粽〉唱到死,這樣真的是很不錯,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成名曲跟舞台。很多老藝人都很羨慕這件事沒錯,但如果不能呢?」簡單來說,陳又津就想多創個選項:不如咱們來魯蛇老化吧。「天啊,我們都已經自喻魯蛇世代,生活已經很不成功了,還要成功老化啊?」她樓上招樓下、像賣藥的吆喝:「來來,了解還有沒有其他的老化。」
陳又津不是給熱血澆一桶冷水,相反的,更像讓冷水燒開。非勵志與積極去死的故事裡充滿幽默。老人的自殺旅程,作者玩心大開,讓老人去喝星巴克吃 Subway、給他們穿上嘻哈裝、學習顏文字(`・ω・´)、玩充滿辣妹與槍戰的線上遊戲⋯⋯這些只聽過鄧麗君跟最愛鹹光餅的外省老人,原來也能活成另種滋味。
「這是我送給我爸的禮物。這一生都沒有嘗試過什麼的話⋯⋯,很可惜啊。」
陳又津的父親在她 19 歲那年死亡,那時的她還太年輕,年輕地不知道能為逝去做些什麼。她在小說裡讓老人荒唐又恣意地度過餘生:「我爸就是拖太久了呀,中風後拖了五年,他都會說想回家,但以我們家的能力是無法 24 小時照顧的,所以就讓爸爸在養護中心。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那是不是能在某個點就說,嗯,到這邊就可以了,我已經努力到這裡了。」那句「我已經努力到這裡了」像是陳又津沒能說給父親聽的話,你已經努力活完一生,功成身退了。
陳又津情緒收拾得快:「想死就去死吧。病不會好啊。不然,如果有想做的事,那就去做做看吧。」
「我們一定要這麼努力活到最後嗎?」她總是盈滿笑容說重話。
憤世少女與迷茫少年:用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你一個年輕人,怎麼想像老人想死啊?」這個問題很常被提出,但寫作者做的不是模仿,而是偷渡自己。這本書裡不只談老人之死,也談不知為何活著的青少年,活得裡外不是人的少女。每個剖面,都曾是自己。
在《跨界通訊》這本快樂尋死筆記裡,除了因為不能打電動而死的冤魂、談笑打趣的風流老人,還有活下去的各種姿態——當跨性別少女遇見逃學少女,當迷茫少年被死者託付任務,他們與世界的斷層開始被接軌:
「厭世的怎麼可能只有老人呢?少女肯定比少年還要厭世。」曾念過女校的她模糊少女定義,只有順性別才是少女嗎?跨性別少女,何嘗不是少女?就這樣把跨性別少女送去讀女校了:「新聞都說,生理男很想進入女校,但是因為規定沒辦法進去,這種規定就滿瞎的嘛,讓他進來會怎麼樣?那就針對女校的制度堂堂正正來個對決吧!既然不能用合法的方式進去,我用自己的方式進去。」少女跟恣意妄為的老人有異曲同工:「少女的定義,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跨性別少女為了「好好當一回女生」而活下去,如果那是她活著唯一的理由,我們這個社會又為何阻止她們生存?
小說中串場的重要角色,江子午,19 歲,猶如當時念戲劇系迷茫的陳又津。「很多人會問我,你很早就立定志向要做作家嗎?我說沒有啊,19 歲我都在戲劇系混,整天在想辦法怎樣可以做助理、怎樣在系上有自己一席的定位⋯⋯」要像江子午般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很容易的,「可視範圍內,想看又看不遠、像在一片霧茫茫裡。」青年的憂鬱,她用這個角色送終一個個老人。「就讓他做主人翁吧,畢竟所有的 RPG 裡面,受歡迎的都是配角,主角都沒有在幹嘛。」這個安排,無疑是讓迷茫到只能環島、與人群疏離的少年,因為替死人們忙進忙出、進而擁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永恆、消逝、與網路
寫《少女忽必烈》時陳又津讀到了《素人之亂》:「我偶然看到譯者陳炯霖的 FB,發現這個人已經過世,即使他已經過世,可是他的朋友都還是會留言,我就覺得 FB 應該是人比較不容易死去的一部分。」她開始找「消逝」與「網路」間的血緣關係。
2018 的這一天,NOKIA、PHS 和 3.5 磁片都不堪用,陳又津寫過的一個個部落格與日記不是荒廢就是再也沒有翻開,即便努力地「留下」,又有什麼不會消失?「某種程度那個時候的我,也就跟著那個時代結束了。時代會結束,但是 FB 上死人的動態都還在更新,還有人留言給他咧⋯⋯」生者已逝,逝者仍存,陳又津如此質問:「我想定義什麼是活著,也許是你在別人心中有一點點的份量,又或者只是很簡單的,你被理解了。」
臉書的人還沒死透,是因為還有人思考他。「或者你看,老兵這群人,最愛的就是鄧麗君,玉女似乎永遠不死。鄧麗君在還沒有變老變醜、出任何醜聞之前掛掉,疑似是一個不壞的事情。你會發現這個人就算死了、也還是沒有死啊,日本現在會出她的修復版專輯,一天到晚有人在模仿她,即使你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鄧麗君。」小鄧 2.0、小鄧 3.0,搞不好掛念才是靈魂的體細胞移植,複生出更多未亡人。
於是小鄧已經不只代表一個玉女,更代表著一群不死的老兵、一個顛沛流離後精神也不能安居的世代。網路是能留下思念的次元,跨界通訊因此誕生,文字作為靈媒,展開一場集體的觀落陰。
沈默的東西,都是寶藏
上線,下線,登出。如果生命不能重複,那是否能在洋相盡出前自動登出?陳又津的小說試圖創造討論空間,如果說自殺是決絕的選擇,她寫出這樣的小說多少受到谷崎潤一郎《春琴抄》影響,這是一個美麗的盲人樂師春琴跟傭人一起生活的愛情故事:「春琴因為一些原因毀容,不願自己醜陋的面貌被傭人看到。傭人為了記住師傅最美的時候,用針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那種為了保有心中的美而不惜一切,他非常具體的把眼睛如何又如何的戳瞎描述出來。愛到可以用這些動作來完成的——啊,真想寫出這種動作啊。」她嘆著氣,不得不、因此圓滿的動作。
「他試著用針插入左眼的眼珠,但是要刺中眼珠,好像很不容易。而眼白部分較硬,針刺不進。眼珠畢竟軟些,他輕輕刺了兩三下,才咯吱一聲響,刺進了兩分光景,眼珠旋即一片白濁,他覺得失去了視力,既沒有出血、發燒,也沒有感到什麼痛苦。」——《春琴抄》
「這個作者開啟我人生的瘋狂世界。我知道有些事寫出來一定會被罵,太沒有價值了,沒有改造社會的價值啊!但還是要寫。我們都知道這樣是錯的,但我就是要這樣做。比方說親吻少女的腳(此例在小說的描述中是合意行為)這個 idea 也是從谷崎潤一郎作品來的,他是個變態老頭,我也要往變態的路上邁進啊!」所謂變態,是在小說裡找到一種通往新世界的方法。那些在現實中沒人要談的垃圾,有沒有可能是寶物、是能打開更多現實對話的鑰匙?
「寫作本身就是一件挺無用的事嘛,既不能改造社會、也不是倡議。如果真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最大的意義就是理解我自己。」她曾敘述寫作如拾荒:「如果我覺得痛苦不能被丟掉,尷尬不能被丟掉,我會用場景把這些做出來。」對世界的懷疑不該被輕易丟掉,所以她每本作品都大量處理「無聲」的價值。
「如果谷崎潤一郎可以把恐怖的事情轉成美的事情,如果我可以把哀傷的事情轉成快樂的,沈重的變成拿得起來的,這樣就可以來看看,端詳一下。」陳又津以掛著趕稿眼袋的雙眼端詳空氣,我們之間有大片沈默。
「我這個拾荒垃圾屋最大的寶藏是沈默,如果我可以具體描述那些沈默,發現某件事就是垃圾屋裡的元素排列組合,就可以說出來了。沈默的東西,都是寶藏。」
【後記】去吃屎吧
陳又津對不合時宜的社會現象都很看不下去。不只是孤零老人與跨性別少女,她就是喜歡把不順眼的事說出來。
下一本新書,將以文字工作者惡劣的生存環境出發。她本人開宗明義說這就是本工具書:「就是專職寫作求生指南啦,我搜集各種悲慘的案例,不要說少奮鬥二十年,可能兩年,文字工作者有些悶虧根本不需要吃好不好!」比如呢?「比如說對方說這是給你機會,我就會在心裡說你去吃屎吧,下次再約我我就不會赴約。或有些人要求你幫這個幫那個,錢呢?『沒有,這給你機會啊』。」
她生氣起來講話好快啊、逐字打得好苦:「以前覺得藝術就是一切啊,不要談錢,談錢很沒 sense 的樣子,談錢對方會問:『你有沒有思考過?』⋯⋯我也不知道要思考什麼。」
我嘆了口長氣:「哎那怎麼辦呢。」
「看你要當面叫他去吃屎,還是心裡叫他去吃屎。」
總之,對方屎是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