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公司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才進來兩個多月,已經是整個公司第二資深,最資深的是坐在辦公室那個會計,做了十幾二十年──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忠心耿耿的會計永遠不會失業,就算員工全部被資遣,她們還會待在老闆身邊。後來我也離開了那地方,會計還會替老闆出面,每年必定問我要不要來吃尾牙,公司也一直沒倒。

我在那地方接過奇怪的案子:下午兩點接到電話,問我能否幫忙寫個垃圾清運的廣告腳本?來電聲音親切,說明不疾不徐,但不知道要寫多少字、修改幾次,只說要像是某作家風格──XXX教你丟垃圾,我也真是服了這家公司。問什麼時候截稿?「下午四點。」我有聽錯嗎?電話講到這裡,頭頂的時鐘是兩點十五分,兩個小時不到,這不是幫忙,而是救火了!

投了稿、把案子丟出去,接下來就像犯人等待宣判。等待的時間或長或短,一邊懷疑自己大概沒辦法吃這行飯,更實際的是,如果沒得到獎金或稿費,真的要去找工作。最近韓國歌手李蘭參加頒獎典禮,朋友勸她領獎如果沒錢、沒名聲又無趣,三樣做不到兩樣,乾脆別去。結果,她發現典禮無趣又沒錢拿,當場拍賣獎座,以一萬五台幣成交,下個月的房租就有著落了。這樣說來,受託寫作也差不多,錢沒多少又無趣,只是終於有人願意相信我罷了。

一次又一次,我像是賣小吃,靠老主顧的口碑接案子,寫作變成理所當然的工作。等到又進了另一家公司,截稿時間迫在眼前,分機電話響起,「你什麼時候要交稿?」前有會議,後有要下班的編輯,「給我十分鐘!」寫得快,沒把握,但寫得慢也不會比較好,只能寄出去再看看怎麼改。果然幾分鐘後,我的下場是,退稿了。就算寫了很多年,時間依然不夠,還是會懷疑自己沒辦法吃這行飯。許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我是那麼愉快,只是寫個關於垃圾的腳本,還覺得那是只有我才能寫出來的東西,就算最後沒用上,我也不遺憾,那個檔案標題下方,就打著我的名字,這是我每次開始寫作,第一件要做的事。其實名字一點也不重要,誰在乎寫手叫什麼東西?現在,名字可以變成印刷出來的標記,為什麼我反而卻步了?

因為,寫作不該是理所當然的事吧?只有兩個小時也好,一字一塊也沒差,一次只做一件事,即使成果不太滿意,但至少問心無愧。如果寫作讓人成了作家,那樣活著好像比較輕鬆,說話也能比別人大聲,人也很容易就這樣壞了。回頭問自己:如果寫的東西不賺錢、沒人喜歡,你也要寫嗎?當然!我就是為了讓人知道我腦中有個異次元新世界,才開始寫的嘛。想到這裡,忽然又覺得,最慘不過如此,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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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君的祖母過世了,她說守靈夜的時候,大家彼此提醒,別讓貓從亡者的棺木跳過去。但家裡如果本來就養貓,兒女長大各自成家,自己在家守著,貓反而成了親人,那該怎麼辦?像那些愛心媽媽無畏風雨,要餵飽整個街區的浪貓,這些貓大概只能遠遠地參加公祭,吃不上告別式的殘羹剩飯。我寫稿這時,看著書桌上睡著的黑貓,拉著貓耳朵跟他說:「你要珍惜當下知道嗎~」

鄉下的靈堂棚架從家中客廳延伸出去,戶內戶外成為半公共空間,周圍蒙上布幕,靈堂變得像是劇場,孝服不再是披麻戴孝,而是黑色長袍,大家不必再專程購買黑衣,沿路擺滿紙蓮花和紙紮,貼有孝兒孝媳孝孫敬贈,紙紮有賓士、房子、卡拉OK伴唱機、滾筒式洗衣機和瓦斯桶。這些財產上面都貼著封條,亡者就是收件人,陰曹地府成了貨運公司。

在這劇場,親戚彼此招呼,要不要拿水果,大姑連聲說不要啦我家很多,隨即叫大兒子拿走高價水果,另一個媳婦發現,整箱哈密瓜怎麼不見了,大家都有出錢。H君說媽媽如果真的想吃水果,平常買了怎麼不吃,真要吃,我也可以買一整箱給你。但這是過去積怨,只是用水果來算帳,不干我們晚輩的事。

守靈的夜晚很漫長,想想生命的盡頭不外乎重大疾病、意外、癌症,其實保險業者都幫我們想好了。這幾年險種不斷擴充,壽險反而不是年輕人的首選,一場簡單葬禮差不多三十萬,H君說:「最怕要死死不掉,我每個月保額規劃五萬,希望弟弟不要把我丟掉,你看養我花掉看護費三萬,還有兩萬可以賺。」原來每年是用這種心情付保費,話說回來弟弟真的會丟掉親姊姊嗎?丟狗、丟貓、丟父母,丟個姊姊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沒有弟弟,也沒有兄弟姊妹,暫時別煩惱要幫誰賺錢好了。

春天這陣子淒風苦雨溫差大,頭七師姊唸經也不知道在唸什麼,本來就很差的天氣,外面也沒有暖氣,H君以她有限的閩南語聽力,雖聽不懂招魂咒文,但可以確定她們喊了好多次金銀財寶,最後子孫圍繩不讓孤魂野鬼來搶,好像周圍有一群看不見的盜匪馬幫。

活著的時候來不及思考宗教,都說怎麼能不念經不為將來做準備,另一個世界一定也需要賓士、房子、伴唱機,但其實在這邊的世界,也沒開過賓士,那邊的世界反而比較好的樣子。起身、鞠躬,大家都在等什麼時候結束,如果真的有什麼需要,是否可以託夢追加?不然禮券也比較好用,每個人喜好不同嘛。這時,另一個朋友說,她在妹妹的頭七那天,聽師姊唸經,她感覺氣氛不對,姊妹連心,擲筊問妹妹是不是不想聽,妹妹回允杯說是,姊姊就找來筆電,播放動畫《魔法少女奈葉》第一集。我們被她逗笑了,其實電影和動畫才是我們靈魂棲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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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畢業典禮那天,我記得我領了很多獎,抽屜全是學校或議員敬贈的文具,那天人來人往,我的抽屜空了,我沒報告老師,覺得是自己放錯地方,同學應該會找到還我,畢竟上面貼了我的名字。結果沒有,那些東西我還來不及細看就消失了,想想那人大概比我需要吧。反正上台的是我,實質的獎勵倒不是那麼重要──會有這種想法,生活是太舒服了。

覺得朋友最重要,等我出國玩的時候,不像我媽要在工廠工作一年半,那時我念大學,還特地挑寒假去印度。朋友在加爾各達生病,我說別擔心,這邊有美金,從貼身錢包拿出來,買機票讓她回去。那腰包我連洗澡都帶著,睡覺時也綁在腰上,畢竟青年旅舍出入複雜。可回到台灣,朋友機票退了,人也好了,但這筆錢太大,我一定得討,忘了是她自動歸還或是我開口,她說現在台幣跌了,匯率的事我不懂,錢還了就好。但是錢拿回家,媽媽很生氣,說這什麼朋友,那是救命錢,這樣對人,要不拿美金來,帶回印尼也好,這種朋友死在印度算了。其實那換算不過幾十塊,我也覺得朋友很危險,但後來想想,我只是覺得丟臉,朋友跟我都沒被錢壓過,沒想這麼多,要是知道匯率這事情這麼嚴重,直接跟她開口或自己墊上都好。但不得不說,跟這個朋友的友誼匯率暴跌了。

後來知道我這種人很多,有人扛不住姊妹「姐啊」、「姐啊」地叫,拿錢出來支持買保險、買衣服,放在紙箱不敢給丈夫看到。男的五百、一千、幾十萬出去借朋友,心中全有個友誼的預算。

出了社會,領了第一份薪水──跟我做鐘點工拿到的相差不大,唯一的差別是,沒時間花錢,在外面走逛比價一整晚的機會沒了。我買了微波爐,那是媽媽總說不健康、不需要,但我買了最便宜的機型,想著不要就算了,現在的我有這種心理準備,結果現在比任何東西還有存在感。

有人的預算打得更長遠,他說父親差點就超過六十五歲,不能買終身險了。原來父母在帶大小孩之前,從來沒有保險,所以孩子當然沒有吃飯、重考的預算。幸好有學貸和青年創業貸款。長大的他說,保險比任何物品都划算。至於他自己保了沒?他說,再等一下下。

聽到朋友許下新年新希望:今年不出國,我才意識到人真的不用每年都出國──沒出國不用覺得今年白費了,就算要出國,也別再去日本了!奇怪的是,自從我許下這個願望,年年都會去日本,因為沒事也會有人告訴你廉航機票特價,不搶就虧了。另一個朋友說今年不買鞋、不買包──還有人說今年要賺得更少(本來也只比22 K多一點),多做一點想做的事,他說:「拒絕了不怎樣的工作,反而有更好的機會。」我想,只是看不上原本的水平吧。

如果能結算這一生得到的,捨棄的,剩下的預算,大概就會變成我現在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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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她一定要坐到電腦桌前,每日例行記帳。那是沒有任何插畫的傳統帳本,我看不清楚上面寫了什麼,但那是她跟妹妹的約定。妹妹過世以前,留下一篇記帳的文章,以22K為例製作預算,將保險費、孝親紅包、出國旅遊都分攤到每個月裡面,這樣才能管控每個月的預算。兩姊妹省吃儉用,但出國玩的機會也沒少,甚至還存下了開出版社的資金,只是這筆資金變成妹妹的醫藥費。這篇文章,與其說是記帳,不如說是交代後事──比分配物品更長遠的規劃,那是一般人活到六十歲,比她長兩倍,也不見得能做到。

自由工作者的帳款很難記得清楚,工作和支薪的日期常常隔了三個月之久,為此,她們甚至設立了臨時預算,開工紅包、稿費都算在這裡面,只要花的比賺的少,可以任意花用──那是最大限度而且毫無罪惡感的奢侈。現在,記帳的只有她一個人,但我卻覺得妹妹還在她身邊,照顧她的開銷、照顧她的健康。這個奢侈能有多大呢?我看到,比方發票中獎兩百元,像是,副刊稿費,三七五元。

三百七十五,這真的是最初最初的數字了。都說文字工作苦,但實際看到,我還是嚇了一跳,只是年紀小時我沒記帳,沒這麼深的感觸,否則類似的數字,我似乎也拿過,進化到聽見人說「沒一萬我不寫」,還有很長一段演化過程。從固定預算表來看,能看見這個人是怎麼生存,臨時預算表則是個人選擇。萬事萬物都是預算,藉此清楚看見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我想我是被那樣的背影感動了吧。

媽媽跟我說過,她在峇里島坐船玩了半個月,不像我們現在飛機一下就到了,幾個工廠的人成團遊逛,領週薪不怕不能請假,那趟旅行她存了一年多。我想那一年多,就是這樣的預算打下來的。後來生了我,固定花費有我爸,但醫藥費、私立學校的學費、才藝、補習班都是她的臨時預算。

這樣長大的我,沒有太多金錢觀念,還常常弄丟東西,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有支剛買幾天的自動鉛筆丟了。那是粉綠色的,兩天後我在學校從鐵製置物櫃掃出一模一樣的筆,只是粉橘色的──我相信是原本的筆跑去玩了,那筆一定是看我可憐,怕我挨罵,就借屍還魂回來。我把筆放進鉛筆盒,但不那麼常用,繼續用舊的,想到才用新的。

過兩天,同學看著我打開的鉛筆盒問,這是你的筆嗎,我說是,不懂她幹嘛問我,她說她的不見了。我握著筆,握得更緊了,意識到這可能不是我的筆,但有失有得,很公平,我不欠她什麼,她一定也會在哪個地方發現她的筆,只是早晚問題。萬一我承認是撿到的,不但賠了筆又失去朋友,弄不好,整個班級都會跟我絕交。忘了她的表情是什麼,但我的表情應該很自然,因為就算不是我的,現在也必須是了,因為她沒有證據,教室裡面沒有監視器,全班都流行這個款式。但可以的話,我還是用特別一點的筆好了,朋友終究比錢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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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等與商業無關的市井百姓,踏進世貿中心的次數屈指可數,只有每年的台北國際書展,以前是搶便宜賺折扣,再辛苦都要按照列好的書單繞一圈,看到別人拖著行李箱心生讚嘆:這才是專業!出版社各據山頭──這是我跟出版社的第一次相遇,平常在版權頁和封面無所不在的神祕單位,如今化為一個個攤位。

現在跑書展像派對,所有和書有關的讀者、作者、工作人員全聚集在一起,就差沒把印刷廠搬來,今年有自助印刷的工作室了。平常坐在電腦前的編輯放下編務,搬書上架,親自鎮守攤位,臨時工讀生舉牌吆喝,順手把書推回原位──當上班族視書展為例行公務,這些流動的工讀生說不定最期待書展。整個會場沒有禁止飲食標誌,也沒人把珍珠奶茶擱書上。晚上移到熟悉的出版社攤位,我才知道簽名書是這樣來的,兩個編輯隨侍左右,一個翻書,一個收,中間只要簽名就好,超高效率的流水線。

另一場活動我是共同作者,公務員假日加班顧攤,要不是後來遇到娃娃音的主持人,我都忘了這裡是世貿中心,show girl才是比我更常來商展的主力!看她踩著八公分白色高跟鞋,拿著麥克風像街頭賣藝,我發現路人肯定都不是我的同溫層,忽然也想敲鑼聚眾,娃娃音主持人說她這就去招呼更多人,但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她太認真了──近看發現她眼角多皺紋,粉要撲得比別人白,才敬業,後來我短講結束,她繼續踩著高跟鞋,跟公務員對下一場活動的流程。這碗青春飯,不容易。

同在寫作路上的戰友N在今年出書,不管在什麼地方舉辦新書分享會,人生的第一場新書分享會最溫馨,聽說我媽在我的分享會擦眼淚,雖然可能是年紀大了流眼油。N的分享會辦在書展沙龍,這回我做好場內冷清的準備,就算有人來問路也無所謂,結果台下坐滿人,沒人中途離場。問與答的時候,一個體面老先生滔滔不絕,回應我們剛才討論內容,我看看N,看看台下控場遞麥克風的社長,敵不動我不動,這場地後面是馬家輝活動,延遲不得,N說「那是我岳父」,那沒辦法了,老先生講了快五分鐘,我賭老先生一定不會記得我的名字,更別說記仇,「麥克風給我」,我硬是截斷老先生話頭,幸好台下的朋友有默契,問些別的問題。

拔營回攤位,我跟N的家人朋友站在旁邊,遠遠看他簽名,也不知道等下要去做什麼,心情比自己簽書還踏實,今天能見到這本書的誕生,無疑是讀者幾乎看不見、頂多出現在謝辭的人在支持──原來我之前在簽書的時候,大家就是這樣遠遠守護。至於N的岳父,不要簽名也不要回應,老早就受不了人潮離開書展,看起來像來亂的他,才是真正的鐵粉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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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那阿姨何時開始睡公園的,她跟我媽一起讀補校,班級大多是新住民,另外幾個只會說閩南語,彌補失學的遺憾,她就是少數的台灣人。班上不時有人跟旅行團出去玩,有人抱孫子,這個阿姨補校畢業之後,拿了一大筆勞保退休金開了小吃店。兩個女兒來,兒子帶媳婦來,孫子來,全家團圓吃飯兼探親。我媽作為同學,也作為前餐廳歐巴桑去捧場,開店是許多女人的夢想,她六十歲的時候做到了。

小吃店怎麼開?租了鐵皮屋,地段好,趁產權不明進駐,月租只要八千。請一個廚師,月薪四萬,下午兩點一過就休息,九點準時離開,阿姨前場招待客人,後台加班做洗碗工,被請的廚師反而像老闆。阿姨不是體貼員工,而是根本不諳廚藝,卻開了小吃店。

阿姨喜歡貓,來我家總要呼喚瞇咕,甚至加洗放大照片。家貓升格為店貓,媽媽更常去聊天了,另一方面也看小吃店生意起落,但我還來不及看見照片,小吃店因人檢舉歇業。鐵皮屋夷為平地,半年後變成速食店停車場。她低價拋售廚房器具,過了幾個月,住的房子也付不出租金,終於,她開始睡公園,幸好只睡了幾天,就找到阿伯合租雅房,月租三千,但清晨六點要出門,晚上十二點前不准回去。有時找到宮廟清掃工作,但她更常待在公園,身邊曾甜言蜜語的兒孫散了,只剩三十多歲的小女兒,以前坐在店裡美美的,在公園發呆很少搭話,這才知道是重度憂鬱,做不了別的工作,只能跟媽媽。

夏天還好,大家在公園待著吹涼風,附近有閱覽室裝水上廁所,冬天了,阿姨還在公園,帶著一包家當坐著,不能走太遠。她說她戶籍在金門,老人年金比三重還多,似乎對未來充滿希望。但距離六十五歲還好久,這麼多個冬天,真能捱下去嗎?她希望日子過得快一點,趕快變老,領取微薄生活費。

以前阿姨晚上去上學總是吃麵包,說她忙得只有這點空檔,回頭想,那時候可能就沒錢吃便當了,最近更是只喝水。忘了何時開始,媽媽不再邀她來家裡,因為阿姨一定要帶女兒同行,「疑被害人熟人所為」之類社會新聞忽然閃進腦海,本來不熟的朋友,也在此時拾起戒心,雖然壞人不分親疏,但從租屋跌進露宿深淵的變化太大,退休金一次賠完的教訓太痛,看她開店,看她露宿,好像隨時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漸漸地,同學之間不再那麼親近。

沒機會天天洗澡,阿姨堅持去美髮店洗頭,一週洗一次頭,維持頭髮卷度,這種小奢侈跟她幾十年了,雖然現在不如意,她至少當過老闆。阿姨說,以前做小吃店,說話要討人歡心。我終於拼湊出來,她做過的小吃店,可能不是現在她開的這種,而是別人稱為摸摸茶的。難怪她開店時意氣風發,被廚師欺負也沒有怨言,儘管拙於刷洗客人吃過的髒碗盤,臉上還是笑的,因為在那麼短暫的時刻,全家曾有過那麼大的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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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生那年,台北只有三度。」每次寒流過境,媽媽就會這樣說一次。根據氣象歷史記錄,一九八六年三月三日,氣溫攝氏三點三度。那年她三十一歲,剛做完月子,從只有夏天的國度來,就遇到超低溫寒流,孩子滿月,親戚送來金鏈鎖片,但沒人送衣服褲子,薄薄的衣服,不管穿幾層都會冷吧。我記得童年總是光著腳在磨石子地板上面跑來跑去,睡前還要用水洗腳,水還是冰的。這樣說來,我小時候常常感冒扁桃腺發炎,該不會就是這個原因。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下旬,我到日本,遇到半世紀難得一見的初雪。是初雪啊,我來到一個比台灣還冷的地方,雖然知道東京原本就冷,但雪花按照氣象預報準確降落。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外面的屋頂和車頂就變白了,雪敲到旅館的窗邊,比雨聲更堅硬,像是豆子灑上去。屋內有暖氣,碎冰在窗玻璃慢慢融化,變成水滴蒸發,我在旅館被冷醒,只能把棉被往頭上拉,第二天才發現空調有暖氣功能。這種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有外地人不知道。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山手線延遲行駛,到不了別的地方,步行能到的距離正好有個賞楓名所,白色園景配上紅色楓葉,路上觀光客忐忑封園,但大家八成都想著,既然請了假,人來到這裡,就按照原訂計畫。果然,手一旦抽出手套,周圍的寒氣讓人無法一直拿著手機相機,雪花飄上鞋尖,奪取血液循環末梢的體溫,就跟雨天一樣痛苦。

寫作計畫主持人T君說,他來自北方鄉下,是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地方,只穿著短袖和薄薄的防風外套。我以為他說鄉下是謙稱,其實是近郊,直到他說老家積雪有三米深,才確定是真正的鄉下。外地人比本地人更知道東京的某些故事,那是東京不想被人知道的故事吧。T君說東京奧運要來了,他們想告訴遠道而來的客人,這裡有更多更多的「東京人」,是從尼泊爾、巴西、台灣來的──

澀谷車站的忠犬八公雕像在二戰前建成,但戰時亟需鋼鐵,八公也被徵收。結果八公前腳剛走,日本戰敗,熔化的金屬變成鐵道。現在看到的雕像,是後來做的,但雕像依然像野狗一樣,有時在地下道、有時在廣場,就看政府臉色。更不用說澀谷事件中死去及遣返的台灣青年,幾乎都沒有人記得了。

研究者、鄉下人、(可說是)前殖民地人的我,通過澀谷街頭每回有一千五百人次的全方向紅綠燈,其他人很快閃進百貨公司,不必在意融雪低溫,但專程考察戰後黑市的我們,像幽靈穿行於繁華街頭,走過填平河道而成的停車場、高架橋下的遊民屋。當周圍的人開始流鼻水,抱怨天氣異常,我發現這場雪,似乎沒有想像的那麼冷,因為我根本沒過過多少有暖氣的日子,早就把所有禦寒裝備全都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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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自然課,每個人點燃蠟燭,手上拿把錫箔做的杓子,等待玉米爆炸,必必剝剝,整個教室都是爆米花的香味。黃色的玉米,變成白色爆米花,我從來不知道爆米花是這樣做的,心想以後一定要常常做來吃。但小組實驗下來,每個人只分到兩三顆爆米花,熱騰騰軟綿綿,大家吃著,一個接著一個,很難停下來,搞不好還為了誰吃最多而吵架,但我吃了一個就決定,用衛生紙包了,帶回去給媽媽,她一定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冷掉的爆米花,包在衛生紙裡面,回家以後,受潮軟軟的。跟自然課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但我記得媽媽說好吃,我說剛做好的時候更好吃,好像見過世面一樣。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近一次為家人下廚,後來別說是爆米花,連煎蛋都沒有。因為上學要檢查手帕衛生紙,同學又有很多有的沒的,我包過吃到一半吐出來的糖果,想等一下吃,結果全部都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忘了到底最後有沒有吃,那時候好像也常常毫不在乎把衛生紙吃下去,也忘了是幾歲,我才知道包子的紙不能吃,因為媽媽都幫我剝掉了。想想那段時間,我應該用衛生紙包了不少東西回家,放在小小的口袋,洗衣服的時候忘記拿出來,媽媽一定覺得很頭痛。

那時用的是整疊印花衛生紙,兩張兩張折起來,折成十份,變成我的家庭手工作業。小時候的玩伴來家裡,隨手拿一把衛生紙,還被我糾正,一定要用兩張摺好。媽媽說,那時候的她很不好意思,小孩子竟然為幾張衛生紙跟鄰居生氣。

長大以後,我把吸過的捲煙放進鉛筆盒,留作紀念或者之後再抽。在補習班打開的時候,才知道菸焦油冷掉那麼臭。所以電影上面看到的菸屁股,都沒把這個臭味拍下來,我立刻就找了個地方丟了。矯正完牙齒之後,醫生殷殷交代一定要隨身攜帶盒子,因為太多人把沾滿口水的維持器隨手放進衛生紙,然後就跟垃圾一起丟了。

小時候很疼我的親戚姊姊說,我不喜歡你了,因為我有小孩了。媽媽總會跟我說起這個故事,雖然我一點都不記得。作為小孩,我只是喜歡說肚子痛啦,這裡那裡不舒服,讓大人待在我身邊,往肚子上抹青草油。雖然是那麼小的一件事,但媽媽就是不能接受有人不愛她的孩子,讓她的孩子發現你不是這世界最重要的東西。後來親戚姊姊的孩子出生是死胎,媽媽講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太多惋惜,因為她也不喜歡那個孩子。

現在我不會用衛生紙包些有的沒的,而是出國前列一條長長的清單──我到底有多久沒把好吃或奇怪的東西,用衛生紙包起來給媽媽呢?但是行李箱裝起來的那些東西,反而沒有衛生紙來得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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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倉庫失火的事,就寫信給出版社,我的書直接絕版吧。」

「為什麼?因為少作可恥嗎?」我問。

他點頭,另一個作者也在等編輯打電話來,他也要告訴編輯書別印了。我遲早也要面對這個問題,立刻上網搜尋自己的舊作(也不是很久),果然在網站上得到負評,榮獲讀者年度最討厭的書(沒有之一)。但如果現在編輯問我要不要印,我會說,當然要印。

上網搜尋舊作,像是為人父母,想知道小孩過得好不好,做得不好,被主管盯上,下次改進。至於你說的那本書我也讀過,嗯,也許不能算讀過,看到中間就用翻的。你說得不錯,但書不求全部好,跟人一樣。樣樣好的作品,只是巧妙地遮蓋缺點而已。

「我知道有太多新進作家可以寫出好作品,卻處在暫停模式,等待作家經紀人出現。他們卡在中間,不敢放手寫下一本書,因為他們還在等待,想知道之前的作品夠不夠好、自己是不是真正的作家。這個等待狀態,沒有寫作、自我懷疑的狀態,是創作者最糟糕的處境。我的建議是,假如你沒辦法一下子找到經紀人,但覺得作品已經完成、可以和世人分享,那就自費出版。把作品交到讀者手上,讓它離開,然後繼續寫作。」這是《我想念我自己》的作者莉莎潔諾娃在後記分享的感想。寫作,然後出版,要獲利或成名的機率太低,但至少可以認真面對一個問題,然後,告別這個問題。

昨天晚上,我寫完第三本書,具體來說,是確定這份文稿可以出版,大約凌晨一點,完稿寄出給編輯,忽然想到要寫參考書目,而非後記,雖然後記可以帶風向,安定讀完以後不確定自己讀了什麼的人。反正,後記讓你至少找到了一個同樣讀完這本書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問題,我常覺得作者在後記顧左右而言他。這回我想列出參考書目,因為這些書幫我釐清了問題,雖然有些書不是那麼好,但如果沒列出來,一定會有人以為我沒看過,某種程度也有貢獻(雖然有點水)──看看無妨,還是列上去。

我想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一定也有人跟當時的我一樣,跟那些角色一樣,追求死而無憾吧。稿子寄給編輯了,活到今天,應該可以了。但我還是沒去簽署DNR同意書,對於三十歲的我來說,死亡還是一件相對單純的事,至少還沒到周遭的人都在吃慢性病藥的年紀,必須交換醫藥復健及人工關節資訊的年紀。但這樣的寬裕,不正是討論老與死的好時機嗎?不用真的等到最後,這個單純的狀態也很好,等我都知道了,那時候心境又不一樣,大概會覺得要考慮的事那麼多,以前擔心的反而不重要。

也許過了幾年,我會覺得少作可恥,燒了絕版最好。我們還是回到信用卡優惠的話題好了。你說那張卡有現金回饋?里程累積?你到底有幾張卡?一張卡真的夠用嗎?

 

「做編輯是不是很有成就感?」H君問。

我說當然,每個月都有書出版,版權頁也有自己的名字,比自己寫書有效率多了。畢竟作者最多一年寫一本,加版稅收入也不到22K。不過H君也不必羨慕出版社編輯,你我現在的狀態,不等於是一個月要寫出一篇短篇小說嗎?篇幅要考慮,結構要考慮,觀點要考慮,差別只是事實要查證。

上班第一天,教師節兼颱風假,辦公室空蕩蕩,無人招呼寒暄,我以為今天例外,結果日日如此,我倒是感覺輕鬆,只是必須看對面的同事,偶爾起身,確保廁所茶水間路徑──我的上班生活就這樣無聲無息開始了。後面那組連電腦都沒有,頂多放幾罐水和寶特瓶,幾週後,很少來公司的鄰桌男子說,我看見這外套放著,就知道有人來了。同事之間也像偵探,隨時隨地都在破案。

聽攝影說起採訪攻防特別有趣,畢竟我沒看過同事出任務,據說有人霸氣,有人外柔內剛──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哪種類型,但必須練就火眼金睛,辨別故事與細節,以求自保。真實或虛構,在這裡成為一種實實在在不然完蛋的專業。以前讀戲劇系,要寫角色自傳,現在做訪談,我像回到大學時期,有人跟我討論,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如何切中核心與修剪主幹。修回來的稿子,有時覺得「你厲害」,但主管根本不需要我的稱讚。先不管書本的傳播效率有多廣,最近為社區大學的散文課備課時,我發現數位筆記本裡面,幾年累積下來的數千筆資料都是新聞──完全沒有散文或小說,這些東西都放在書櫃,一時要出手,竟然拿不出來。

所以說做記者或評論者的成就感,一定不會輸給編輯和作者。你說我們的書加起來有可能賣出一萬本嗎?免費的點擊率隨便就能破萬。但說數位內容要收錢?對不起,大家寧願去買貼圖。

「記者都在寫小說」,這論點不稀奇了,但我確實開始擔心,媽媽有一天告訴我,其實她不是印尼華僑,是偷渡的,是海盜,或是別的。我比別人更期待自己的身分翻轉,這樣就不愁沒題目了,〈OOOOOO〉這種題目很大器,但我明顯還沒到達寫這題目的等級。最近,宣稱自己是花蓮人的外配,不想被當做外配,所以退而求其次,想成為新二代,像《下女的誘惑》一樣變成大小姐,從韓國人變成日本人,其實這個願望不是很貪心,不然,我們就放寬新二代的定義好了──「準新二代」!聽起來超厲害的!

「當做小說看就好」的留言倒是提醒我,我老早就把所有文字和敘述當做小說來看,但在細節和可信度的修羅道上,在下只是略懂略懂。哎呀,您讀的小說肯定比我多了,要不要來討論何謂小說?因為這種專業,這年頭應該有變成常識的必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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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 Feb 05 Sun 2017 11:32
  • 學姊

常常覺得自己老了,但還沒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覺得自己是最老的。說在寫字,不是那麼不食人間煙火,說在接案,也說不出個代表作,簡單來說,什麼也不是。當編輯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吃飯,也就是三四個小時之後,我立刻打給算是學長的人,至少長我一年,接過零星案子,但領域完全不一樣──但我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選,那段時期認識的朋友,基本上都是戰友,在各自的場上,掙得一點位置。他說,你把現在的作品印出來,帶去,然後吃飯,什麼都別提,專心吃飯。

在那個即使被禁止、也照常能吸菸吃飯的包廂,遞來的名片都是聽過的單位,我沒有名片,大家也不必掛心,像我這樣對寫作有興趣的年輕人,大街滿滿都是,他們見得多了,但也就是這層隨便,反而保護了我,不會倒酒,沒見過世面,是應該的。那群人吃的不是飯,是話,是菸,是酒。我甚至吃飽了去,不然餓著肚子,怕還沒喝酒就餓暈了。帶了好幾盒菸,否則沒話說又敬酒,等下就該吐了,嘴巴有動,就算是稱職的客人,等級又低,就保證沒人會來敬酒。那遞過去的作品也不知道之後人家到底會不會看,但一百多頁(雖然最後沒出版)的重量,就在那角落確實地守護我,我的作品就是我自己,我現在之所以在這只是經紀人的身分。

那兩桌客人之中,我記得只有三個女的。其中一個女的,就叫她學姊吧,該有四十歲,但保養極好,被叫做妹妹也不違和的皮相,會覺得有這歲數,是因為她散發的氣場完全不同。那包廂的江湖,男的是我敬你一輪,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女的就是被虧。也不真的是針對你這個人虧,所以難以反擊,但不管名片上頭銜多威,女的就是輸了。但學姊也不生氣不裝傻,笑吟吟頂了回去──身段柔軟又有威嚴,我以後一定要成為這種人。雖然,她具體來說到底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因為光是在那邊不得罪人、保持清醒就很難了。

後來,我不是就覺得自己不老了,只是覺得有義務記得這一切,出去玩,不拍照,不是不喜歡或嫌麻煩,而是覺得既然決定做個文字工作者,那就要用文字寫出細節,不依靠攝影,時時打開手機便條紙程式記錄事件,開錄音敘述剛才發生的事,就為了做個專業的。

後來,幾個拉子朋友跟我講了一些故事,年輕的時候開始談戀愛,跟男生交往只為了確定「果然不行」,回顧少女時代,才知道那時候對學姊的感覺原來就是愛啊。現在如果幸運的話,已經變成朋友,不幸一點,就是陌路。學姊也已經結婚、生孩子,初戀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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