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大學的學生大多都退休了,年紀比我大了兩倍有餘,不然也都在工作,到底能教這些長輩什麼呢,我自己也很懷疑。但就跟接案一樣,按照「閱讀、寫作、發表」的順序來吧。不然連講三個小時的課,實在不夠應付十八堂課。發下有趣的閱讀材料,再來寫作(雖然覺得這樣拿鐘點費也太混,但我覺得交代回家作業,下一堂就不會有人來了),最後是朗讀分享。

但我受夠了學校作文教育,平常寫作也根本不用稿紙,稿紙帶是帶了,但我帶了更多A4廢紙,在不重要的紙上寫作,寫壞了也沒關係,我們這輩子已經面對太多評論,不需要特地來接受讚美或批評。反正在文學這個地方,一直就只有自己一個人,赤手空拳跟這個野蠻的世界戰鬥。

「最近的土地公廟在哪?」同學A住永和十多年,寫她被人問倒了,帶著問路女子去找里長太太,更令人驚訝的是,里長太太也不知道,短短的故事收在誰也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事成了都市傳說。同學B說:「用Google地圖不就可以查了嗎?」果然,打開手機就有,同學和那名女子根本不用大費周章。問B怎麼會知道,難道常常在找土地公廟,跟進香團繞境祈福?B說:「我是基督徒。」

有同學不用上課,常常在自家店裡聽人說故事,他在美國小鎮賣冰淇淋,分析喜歡不同口味的客人有不同的個性,十多年的經驗下來,幾乎要讓人以為是《深夜食堂》的老闆。有人跑了馬拉松,發現自己的寫作可以感動別人。有人寫到在醫院復健,看著湖畔只想連人帶輪椅衝進去──更多的,是沒有解決的問題。

寫到親人,這群大多為人父母、祖父母的學生,忽然變回那個小男孩、小女孩,要獨自面對父母的無理暴怒,要處理親人的驟然離世,要拆解即將到來的未爆彈。朗讀之後,同學各自分享喜歡的句子和段落,但更多的時候,朗讀後的安靜像是無聲的擁抱,惦記的人,下課便走在一起。有人寫得慢,幾乎想放棄,又捨不得花下去的學費,所以當天寫不完,下週上課前自己跑到圖書館補完,從此就算沒功課,還是自動到圖書館去報到。

聽到大家的媽媽越來越壞,有的不煮飯不洗碗跑去標會,有的作勢唸孩子的英文課本,卻總是停留在前幾頁,原來那個年代也有不少叛逆婦女,只是孩子不敢講,那時代歌頌的媽媽都是溫柔嫻淑的活標本,然後家裡的媽媽叨唸怨嘆一輩子:「我為了你犧牲一切,都是你的錯。」

那些孩子帶著愧疚長大了,但你們都是好孩子,過去沒人向你們說的話,現在還有機會透過寫作來說。你們都是好孩子,但我想不用我說,你們也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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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演講時間不到二十分鐘,簡報下載了卻打不開,電腦重新安裝應用程式,對談者生病缺席,高速公路塞車──想得到的情況,差不多都發生在台南這場活動。

當我把行李扔進房間,見到電子郵件往返的窗口,他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吧。他高高瘦瘦,細細的鳳眼戴著金屬復古眼鏡,俐落的短髮有幾許銀絲,所以並不是那麼年輕,襯衫像從無印良品買來的,褲子是窄管九分長,露出白白的腳踝。他是我這趟遠行不用把講座費用全花在住宿(通常還要倒貼)的恩人,也是另一個作者駐村申請通過後,臨門一腳湊到機票費的恩人。

恩人輕鬆地拿起活動看板,越過百貨公司馬路,但風向不定,看板可能隨時往左往右飄移,但是他抓得穩穩的,我不用擔心被掃到或迷路,一切準時就位,像平常一樣結束。

恩人大概是文化局的公務員,是約聘還是正式的也不知道,在講者像候鳥一樣成群來到,他是第一線的後勤人員。報帳找他,訂房找他,鑰匙若不小心放在房間上鎖也只能找他,等於身兼公關企劃和民宿主人,活動常辦在週末,令人懷疑他什麼時候才能休息。講座結束之後,我自由了,但他還要準備下一場活動,我就不揪他散步喝酒了,照顧好自己,別找他麻煩就不錯了。

待在老房改建的南寧文學家,出了巷子就是百貨公司,不遠的保安街更是府城小吃自古以來的必爭之地,拿出假期特有的耐性,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排隊。隔天早上,鄰房的作者還沒打過招呼就走了,我也懶得出去排隊,昨天已經努力做個觀光客,今早乾脆就拿出電腦,隔著木窗和綠色紗網,看著外面的路人,任由空中戰鬥機轟隆飛過,寫我自己的稿子。

不管是去玩還是寫作,似乎有個模式,老師會檢查你的回家功課,所以旅行必備美食小吃、居住環境、路線規劃。就像寫作這回事除了出書,還有線下生活、時事評點、邀稿演講,好像這樣才夠份量被稱為作家。記得我帶了一堂採訪寫作課,學生是奇數,剩下一個自學的高三生,我跟他一組,兩人認識不深,問得稀鬆平常:作家可以靠寫作維生嗎?怎麼樣才算是作家?出書就可以算作家嗎?得文學獎都算嗎?要去演講嗎?我說靠版稅不可能,演講比版稅和稿費好賺很多。之前我問某編輯,說現在推薦文邀稿太多,演講邀約也多,我該拒絕什麼好?演講反正也沒多少人,推薦文只要那本書不絕版都會有影響力,雖然我也很懷疑多少人會相信推薦文,至少我自己幾乎不看。結果編輯說,你傻啦,當然是演講好賺,準備頂多一天,交通演講也只一天,兩天就能賺到你寫稿一個禮拜的收入。作家認定很尷尬,因為沒有個明確認定,現在很多人自費出版,文學獎就有人找你出書你傻啦。

最後,他的姊姊說,我把他平常不敢對媽媽講的話講了出來(反正媽媽沒來聽這堂課)。他把對我的採訪,取了個題目「作家的公約數」,引述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說的,但我倒沒想過要放在結尾:「只要一直寫,就算是作家。」繞了一圈,才發現這個我一開始就知道的事,現在藉由另一個人的眼睛,我才算真正明白了這件事。現在寫作的人,包括我自己,也許將來就像高中時期仰望的學姊一樣,不寫了,去做了別的,但現在我確實還想描述未知的事物,其他的作業和配備不過是順便,沒了也沒什麼好可惜,只要記得,一直寫,一直寫。

就像這天上午一樣,大家都走了,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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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速公路,經過虎頭埤的指標──原來這個地方在這裡啊,小時候的我其實造訪了好幾次。

小學的暑假作業,常常是還沒放假,老師剛發下厚厚一本作業三天,我就寫完了。一開始,幾個比較熟的同學會分配題型,然後互抄,老師不鼓勵抄作業,其實我們也怕抄錯答案,錯得一模一樣很麻煩──既然這樣,只要全對就好了吧?抄來的答案不太安心,如果非錯不可,至少要錯在非常信任的夥伴。後來出來靠文字維生,聽到一句話,「要跟自己看得起的人合作」,才知道我早就這麼做了。

唯獨「暑假遊記」,這一頁沒辦法交流互抄,而且到國小畢業為止,我幾乎不曾踏出三重這個地方,遊記寫不出來,不是因為作文能力不好,是這個題目超過了我的經驗範圍,除非回去印尼和福建,我才有所謂的堂表親。我不知道出去玩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暑假要出去玩。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曾在暑假出遊,因為每天都可以旅行,家中也沒人在學校工作,七八月要人擠人,機票旅館也不會比較便宜。但暑假作業偏偏一定有遊記。結果我所能寫的遊記,幾乎全抄自《永遠的小貝殼》,那個時代難得有個小學就出書的作者,再加上國語老師推薦,很快就成了我的作文範本。

結果到現在,我對景點的觀念還是很模糊,活了這麼多年還沒去過墾丁,但去過的人都叫我不用去,他們說我去過峇里島就可以了。

現在我可以寫了,但是暑假早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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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想生一個女兒嗎?」

小時候,全班只有一兩個獨生子女,一聽到我是獨生女,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會說「你爸媽一定很疼你」,但我從來沒有機會跟別人比較,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現在我長大了,媽媽有了另一個答案,我以前也曾聽過這個答案,只是不曾放在心上。

「那時候她一歲多,我一個人在臺灣,她爸爸不會照顧小孩,我去醫院打催經針,一個月,反正還沒有感覺。」

沒感覺,就是有感覺。否則不會在二十多年後記得。

很多原本沒關係的事,其實一直都有關係。比如稿費,以前寫完再拿就好,但是我們太窮了,這件事才浮上檯面。

我母親跟其他母親一樣,因為孩子失去了友誼、失去了經濟能力,又要面對陌生的環境,如果再給她一個機會,或許可以再生一個──因為我是女兒,就稱它為弟弟吧。

如果我有一個弟弟,從小就要學著當姊姊,處處讓弟弟,不對的事要當作對的,要搶奪父母剩餘的寵愛,分辨父母之中誰「比較」疼我。以我家的情況,應該沒有機會念私立學校,沒人期待我考上第一志願,沒有餘裕走上寫小說這一行,因為要養活自己,想盡辦法擁有個人空間,所以要早早離家租房子。

想到我將失去的一切,我只想說──弟弟,你還是去死吧。

或者樂觀一點吧,進入家庭,成為情緒勒索高手,採收家人的小奸小惡,反而把小說寫好了。

母親這一代,幸運的成為職業婦女,婆婆媽媽幫著帶孩子,但到我們這一代,婆婆媽媽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她們說,需要自己的生活。於是大家逃走了,剩下新手媽媽一個人跟產後憂鬱的戰鬥。難怪母嬰網站會紅,知道有人跟你一起煩惱,或許就不會用枕頭蓋住、從樓上丟下這個害妳與社會脫節的生物了。

不存在的弟弟,會不會比我更能體會父親的心情?如果投胎的時候,先出生的是哥哥,那我就不在這個世界了。但要養大一個孩子,不是人人都能頂得住的壓力,最近看到一則廣告,機車後座打開,裝著營帳和睡袋,爸爸載兒子去戶外露營──別問媽媽為什麼不在,那個故事太可怕了,不是廣告能說清楚的,一部電影或是連續劇才夠。總之,機車規定只能載兩個人,廣告要講的是,就算沒有汽車,父子也能完成露營的夢想。現代的父母壓力好大,光是把這堆東西收進機車後座,就需要超強收納技巧,如果真的信了這則廣告,後面還要採購輕量化裝備,絕不是湊合就能上路。

忽然覺得,一個人也不錯。但如果爸媽都這麼想,我也不會出生了吧?不存在的弟弟和我在這裡相遇,談論徹底以個人為單位,會是怎樣的世界?老人不用照顧孫輩,青年義無反顧買房或追逐夢想,不必說出那些,養你的錢我能買幾棟房子,我是為你好之類的屁話。無意識的魂靈終究不曾受過傷害,我們想說的是──

請你好好活下去,不用愧疚。

我不出生,也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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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接了一個案子,老闆說錢沒問題,但我不知道費用怎麼開?」

文字工作者O傳訊息問我。

「算時薪啊。」

這種問題問我就對了。

新手上路,剛開始不知道寫一篇文章、採訪稿要多少時間──但我可是專業的!而且常常接到很趕的稿子,一個小時寫個八百字,放著隔天修一修,交出去就好了。在文字這個市場,除了編輯,很少碰到改稿專業的上司,因為雇主常常是半路出家,改稿只為了「證明我是老闆」,很少判斷得出稿子好壞,問他上次產出的文字,大概是聯考作文吧。但我最近快要遇到厲害的編輯了,到時候再跟大家報告被改稿的心得。

回歸正題,不缺錢又願意付錢可以說是完美雇主,很接近完美的雇主。

所以,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吧。

以採訪稿來說,行前要閱讀資料,讀書或看電影(如果讀得完)起碼要三天。蒐集網路資料兩天,人家問過的問題不用再問,除非你有把握問出新鮮的回答。出門訪問不是喝咖啡聊天那麼簡單,來回車馬費和餐飲費跑不掉,抓個五百元,通勤時間算兩個小時,訪問進行兩個小時,要花費一天時間。還沒開始寫稿,已經做了六天的工。

寫稿,確實有寫一句刪半句、走三步退兩步的寫法,但我傾向村上春樹在《1Q84》提及的工作方式,寫二十五分鐘,休息五分鐘,再寫二十五分鐘,休息五分鐘,第四回工作後,進入長休息二十五分鐘。然後循環。這種工作方式叫番茄鐘──手機應用程式還會模擬秒針的聲音,所以不用你說,身邊的人都知道你在工作還是休息,算是一種宣告。其實大家也不用這麼偏執,村上龍的工作心法是,為了趕快出去玩,必須快點把工作做完。但出去玩又是另一個工程──對不起,我真的很偏執。

好了,我們詳細編列七天預算,雇主一定會認為你灌水浮報帳目,於是進行一個砍預算的動作(「證明我是老闆!」),我們不囉嗦,立刻壓縮品質,書別買了,看看網路書店的介紹就好,跟受訪者不要碰面,電話訪問更快,需要照片叫受訪者自己提供,寫完也別修,直接交出去。──以為兩千元可以買到一篇採訪稿的雇主,頂多得到這個。

從前從前,聽說進公司有員工訓練,但到我這個時代,報社失去了影響力,媒體幾乎靠著個人意志、眾志成城。作為文字工作者,戲棚下站久了是你的,但雇主呢?除了那些成功學的書,沒人告訴他們怎樣的文字是好的,以為那是國文老師的責任,也沒人告訴他們要怎麼當個老闆,除非老闆主管自己下海,否則再也沒機會讀書。

是的,雇主的教育不能等,工人要進行雇主訓練的時代來了。

 

 

就算是晚餐時間,少女們也不會乖乖吃正餐,因為下午茶的氣氛比較適合姊妹聊天,所以我跟採訪的學妹點了兩杯飲料和一個鬆餅,無視周圍義大利麵和焗烤的香味,展開這次的訪談。

「吃這麼好。」

沒有語助詞,沒有猶豫,一個國小男生站在我們桌邊,發出這句評語。

白色上衣,藍格領子加上藍色短褲,戴著深度眼鏡的小學男生散發不容質疑的氣場,評點隔壁桌客人的鬆餅──雖然明明是稱讚,但覺得哪裡不對勁。三重的小學生都這樣嗎?

我們瞬間停頓,等小男生走了,我說,「我們不認識他吧?」

「之前有小孩叫我媽媽。」學妹說,「還好後來他發現認錯了。」

看著小男生的背影,我覺得這套制服看起來很眼熟,想起來了,不愧是我的學弟。不知道我國小有沒有做過這種驚人發言,完美融合評論與裝熟的姿態。

「最後,分享一句話給學弟妹吧。」採訪的學妹說。

某次跟過去的同事和老闆聚餐,總編L笑說:「現在開始擔任社會賢達的角色了嗎?」現在我終於懂了這句話什麼意思,臨別贈言讓我陷入長考,盡力不要坐進一個確定的位置,那顯得非常無趣。但如果有什麼非分享不可的,那就是,作為文字工作者,我們吃過的虧,別再讓後面的人吃了。

「比熱情更重要的,是教育雇主的責任。」

你試試看,在鏡頭前面很難完整唸出這句話,不咬到舌頭,但我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贈言。江湖險惡,走上文字這條路無疑都有熱情,但很快就會被不公的對待損耗殆盡。反正我盡力配合,雖然take三四次,但採訪的學妹終於可以收工。想不到要結帳的時候,我隨口問:「咖啡和點心是報帳吧?」

「其實我不知道~~」

「什麼?!你稿費根本就不夠付~難道你稿費很高?」

「一千字六百元。」

o.6根本就不合理!請你反應上去,立刻去教育學校!」

「我知道很低,但這份工作可以接觸學長姊~」

「就是這種自我剝削,文字工才會這麼慘。」

沒想到我的贈言馬上就用到,但是一秒就暴怒是怎樣?採訪是專業,低薪是一回事,但用「拓展視野」這種理由來消費年輕人,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後來有公部門工作的朋友說明:訪談非「自創」,無法適用稿費,只能作為「編校」,因此每字0.6元。比較合理的作法是時薪計算,費用通常差一倍,但至少可以支付餐點和交通費。

我這才見識到制度落後,當薪資凍漲、實習無酬變成常態,體貼的計畫主持人和研究助理可以把制度放兩旁,守護工人應有的權力。但如果大家都是新手,忙於應付作品的要求,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等到有一天,大家終於看到作品,終於付給作品報酬,卻忘了作者吃了十年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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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是上吊死的?!

小學五年級那年回鄉下,跟一群十五六七八歲的哥哥姐姐出去玩,鄉下的海黃黃濁濁,小芳還保持通信了一兩年,小健偷渡去美國,馬屁精不知道去哪了。每到那個暑假的下午,我都會放棄午覺跟他們出去,按輩分他們其實要喊我姑婆,但他們就算知道爺爺是上吊的,大概也不會跟我一個小孩子說。

「你們是地主嗎?」我問遠道而來的老堂哥。

「我們是中農,家境本來不錯,解放後家道中落,你父親就去當兵。爺爺有八分地,對外說是一畝,人家覺得你成分不好,又有海外關係。」

「那你們沒辦法念書吧?」

「當然沒辦法,不然我不會四十多歲去美國。」那是另一個移民的故事。然後回到他有兩間房子,那邊有哈佛麻省最高學府什麼,故事跳針迴圈了。

總之我爸,確實是欠這群人的。

中農家庭的小兒子,老師特地到家裡,勸爺爺奶奶必定要讓他升學,跳級上了初中,在那兵荒馬亂的時代竟然能處理學務,但不管哪個時代,大概都會有這麼熱心的老師──聰明的小兒子不負眾望,但終究也只讀到初中,在家人遭逢大難,也沒能陪在他們身邊。

老堂哥說,他過幾天再來,希望我能寫下委託書。母親想起前幾年,也有兩個老人來到家門,拿著父親的親筆書信,說房子賣出去了,只要交出房產證就好──我不在,又是詐騙最猖獗的時候,兩人只能空手而回。

現在想來,那兩人和老堂哥該是不同陣營,或甚至是敵對的,我們只是串場的遠房親戚。

我從父親的遺物翻出租屋契約,那邊有Y先生的聯絡方式,或許當時的兩人組就是Y先生。但合約從2002年至今,電話還能通嗎?

竟然接通了。

我說我是什麼地方的屋主,誰誰誰的女兒。

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是秀秀啊。這人確實知道我的小名,因為爸爸都是這樣稱呼我的。雖然我不太喜歡,但這證明他跟父親有接觸。如果必須要被騙,那我寧可選個細節多一點的。

「我2013年過去碰到你母親,只要你來我就把事給你辦好,可是你沒打電話,我心裡一件事沒完成。今天聽到你打來,心中特別歡喜。」

Y先生是我父親福州元配的堂弟,我父親若在世,也八十多歲,這弟弟不可能年輕到哪裡去。人活著,電話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硬朗,這陣子要往北京,再來是美國,再兩個月又回到福州,到時我也過去,花個十天半個月,就把這件事完成了。

我問他,有沒有人去找他。Y先生說確實有三兄弟來,不知道是否姓陳,他回那些人,「這房子是姊夫叫我保管,是他女兒的名字,要嘛你交出委託書,不然帶房產證。」

難怪老堂哥要我寫這些。

謎團解開了。

這一年中秋節的最後,颱風過境,老堂哥從美國、福州到台灣轉了一圈,跟我走去麥當勞。從星期一到星期四,他似乎什麼地方也沒去。

「是我們多管閒事了。」他說。

沒辦法,有些事很難委託別人,但我會親眼去看看,父親給我留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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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晚上十點,一個老人出現在我家門口。

家住公寓一樓,總是有特別多路人拜訪,像是查隔壁瓦斯表的,必須繞過我家走進後巷;登門賣抹布口香糖,來附近熱炒店順便碰碰運氣;或是傳教的──後來我租屋住三樓,傍晚聽到門鈴響,以為是貨運狂奔而下,發現是傳教人士,還不知道他們想傳什麼教,就想拿起身邊的東西丟過去。幸好樓梯間沒有雜物,不然我還沒信教,就要成為罪人了。後來看到許多店家門口貼上「禁止推銷」的牌子,都想問他們在哪裡買的。

老人說,他來自美國波士頓,是父親那邊的親戚。

我高中時交了一個筆友,是父親那邊的親戚女兒,想來就是那人的父親吧。

老人拿著母親的身分證放大影本,另一樣,是父親用我名字買的房屋權狀影本,載明地址和坪數。雖然我們都知道這間房子的存在,父親生病前也在那裡住了一兩年,但我們從來沒去過,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人住,如果回去,免不了要跟親戚和政府打交道,一放就是十多年。

老人和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我家門口,確定了我父親一家總共四兄弟,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父親是老四,老人是老三的兒子──那麼,眼前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就是我堂哥了。

「請你和你朋友進來坐吧。」

「那不是我朋友,是計程車司機。」

難怪那人完全不想留在我家,而是回到他的小黃身邊。

老堂哥四十多歲時從福州移民波士頓,由大伯兒子擔保,開餐廳維生,近年退休了,他沒提自己為什麼回福州老家。

據說我爸臨終前曾寫信給「鄉親」(他說是村幹部),要把名下的房子拿回陳家,但幹部當公事又不識自家事,放著不理,陳家嚥不下這口氣,「房子被外人住去,村里很沒面子」、「十多年不繳租金」、「哥要替你討回來」。

不過,強制搬遷和追討不當得利都是麻煩事,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要扛這個責任呢?再說,這人不是住波士頓,「那裡有聞名世界的學府,我有兩套房子」,應該不用貪圖鄉下房子那點小利。

要是跟他叔叔(也就是我爸)情如父子,也不會十多年來不聞不問,一現身就要處理別人佔房這麼大的事。多虧老堂哥的說明,我知道那村子距離福州不過四十公里,去年我去福州交流,遊覽車繞去馬尾船政博物館,再過去二十公里,高速公路下來一百公尺其實就到了。

但光是聽著路人跟父親講著同樣方言,聽著三坊七巷咖啡店中陳綺貞的歌聲,到這裡,我想或許就夠了。

「叔叔他頭腦比較好吧,那時候來台灣做兵。」

「他真的是當兵來台灣?」我問。

「跟著村裡在台灣當大官的人走了,但我們這些有海外關係的人慘了,爺爺也上吊死了。你太年輕了不知道──」

所以父親是為了贖罪,必須幫老家蓋一間房子,自己住在另一個社區,最後留在他身邊的,也不是跟他同姓的宗族,而是曾經的姻親。

現在我懂了,大概也代表我不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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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Oct 23 Sun 2016 11:06
  • 貓道

我家巷口便當店的老闆娘每天清早殺魚,多餘的內臟就丟給街貓,一貓一片塑膠袋,就像專屬的餐墊。全盛時期,門口有十來隻貓,盤據在地上和機車座椅,吃飽就往鐵皮圍起來的地方散步吃草曬太陽,鐵皮縫隙只有貓過得去,是貓專屬的通道。

白毛灰虎斑尾貓,不太來貓道,幾乎都待在大街,趴在檳榔小貨車上面的頂棚,沒事低頭看著路面水溝的洞,像在思考哲學命題,偶然看見她嘴邊有老鼠頭和鮮血,才知道她是打獵的哲學家,活了至少十年。

灰虎斑貓穿著白色長襪,身形永遠是少女,警覺心重,這樣的小花,生了一窩又一窩的孩子。有一回,她放了一窩在便當店雜物架,幾天沒回來,孩子餓得要命,附近的愛貓夫妻帶回頂樓,我上網送養。沒多久,小花又生了一窩,這次沒人知道在哪,只看到幾隻小貓跟在她後面等著吃早餐。

這些貓不管牠們也會長大,後來漸漸少了。

鐵皮後方蓋起大樓,工地還沒圍起,這些貓在鋼筋水泥包來去自如,後來房子蓋好,貓群已經到外地討生活。

黑鼻是小花的孩子,有著幾乎一樣的白底灰虎斑紋,但左肩的虎斑是一顆斜愛心形,小花的愛心長在右邊。鼻頭一樣都是黑的,小男生便命名為黑鼻。

三條街外的公園,有人定時餵貓,還在自家門口騎樓搭了幾個紙箱和毛巾,碗裡隨時有滿滿的飼料。重逢的時候,黑鼻變成一隻健壯的公貓,可見營養充足,但左耳也被截去一角,大約也是結紮後中年發福。聽說剪耳貓容易被欺負,他的鼻頭眼睛常常看見傷痕。

看到貓群有人伺候,又有朋友陪伴曬太陽,大概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了。

後來,公園的騎樓收了。沒人在那邊閒聊和救援,貓群也散了,黑鼻回到這條貓道,沿著新建的圍牆散步,剛開始,我們會招呼幾句,放點飼料,黑鼻有時吃,有時不吃,他吃得很慢,也許是年紀大了牙齒痛,畢竟他的年紀比後面的建案還老,少說四五歲,後來帶了一隻瘦弱的小白貓來,黑鼻不急著吃,全讓給小白貓。

現在黑鼻看到人,會從廚房的窗口叫人,一溜煙從圍牆跳下來,等在他的老地方,那裏有他專用的碗和水盆,就像我們養的貓一樣。有時寒流、綿雨、颱風、爆熱,幾天不見他的蹤影,就擔心他還好嗎,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

黑鼻不在的時候,才知道這樣日常的光景隨時會消失,但是他回來的時候,喵的一聲,又好像什麼事都沒有,只是出外遲了一點回來。

黑鼻不用像媽媽一樣這麼苦,對誰都要有戒心。但也因為有高度戒心,小花才能帶大一個又一個孩子。

貓的時代變遷得很快,黑鼻依靠陌生人的善意,到處找吃的,適應環境,一直活到現在,但我們很清楚,他的家族將會在他這一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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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日本料理店,夾在當舖和修車廠中間,騎樓下都是候位人潮,穿著灰色T恤的平頭男子笑容可掬,請客人別站在他人店面,那懇求,必然藏著鄰居的怨懟與眼紅。但可以開在黃金地段,誰要跟當鋪和修車廠爭地?討生活是沒辦法的事。

入內以後,客人的椅子要推進去一點,生客全被提醒一遍──在這種地方開店,靠的大概就是這種低聲下氣的堅持吧。做吃的、做服務業,很難有尊嚴。客人問可以訂位嗎?男子又是笑容可掬,眼角的魚尾紋都游出來了。

難怪我媽千交代萬交代,絕對不要學做菜,不然沒完沒了。出去吃,吃的是俐落爽快,在家吃,媽媽的瓦斯爐火隨時保持滾燙,菜一上桌,必要拋下萬難吃飯,菜涼了就不是那道菜了。嫁出去,聽得懂閩南語也當作不懂,微笑點頭,洗碗就算有交代了。

睡午覺的時候,被媽媽挖起來吃蔬菜餅,不然又要涼了。我知道一定是阿基師教的。口感像海鮮煎餅,可以拿出去賣了。做完這項評語,我的任務完成,媽媽沒有要把畢生絕活傳授給我的意思,她的想法是,如果要失傳,就讓它失傳吧。

直到我做出版社編輯,以為自己要做文學書,第一本書卻遇到飲食巨擘哈洛德馬基,看見光譜另一端,才發現我媽是梅納反應的高手,否則松鼠魚不可能炸得恰到好處。

然而做菜這條路太苦了,她沒讀過馬基的書,但是大半生換來的經驗,足夠讓她做出結論:不值得。

做什麼事都好,就是別做菜。

 

「小說很難寫嗎?」

聽到這個問題,我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不要寫小說。

忘了是哪裡讀到的,年長的小說家說,不要像我,雖然我也有過好時光,寫出了不錯的作品──想我自己選擇這條路,原因只是,不管你選擇哪條路,都不會更慘了,既然沒什麼好失去的,反正軍公教也完蛋了(雖然我也沒去考),一起滅頂的感覺意外地好。既然要完蛋,至少選個喜歡的一起。

那就寫小說吧。

這個星期六,在寫作這條路最初的戰友N君,舉辦了第一場新書分享會。第一次,我這麼安心地坐在聽眾席,而且遲到也沒關係,坐在最後一排就好了。會中,另一個作者問,關於這篇小說的情感──戰友說,他一直不懂美國電影,爸爸沒參加學校運動會,這麼屁大的事有什麼好寫?N君哽咽了,還是繼續說,沒讓眼淚流下來,因為他太生氣了,又要把話說完。

我知道,因為我們從來沒有,也確定不會有這種經驗了。

但新書分享會這一天,N君的太太、母親、哥哥、大阿姨都來了。我想,這傢伙要是當了爸爸,一定會排出萬難去參加這屁大的運動會吧。我們的媽媽,聽著台上的人講著自己完全不懂的東西,在那個自己完全不懂的世界,孩子看起來比自己更好。

不要寫小說、不要做編輯、不要學做菜──除非是你自己選的。那些說不要的人,其實並不後悔,因為他們都沒放棄,至少是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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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可以在沒人期待的情況下寫作呢?」

久別重逢的學姊轉換跑道,工作跟文字沒什麼關係,但她問了我才發現,確實在寫作的這條路上,才沒人在等我呢。如果寫作是一場馬拉松,沒有觀眾會在終點歡呼,「沒人需要我,但我需要寫作。」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突然海闊天空,確定整個宇宙都不能阻止我了。(笑)

已經很辛苦的記者也說,「寫小說比我們還辛苦」,甚至介紹採訪工作給我,不曉得我是不是唯一一個讓人同情的受訪者。

另一個奇妙的問題則是:「文壇在哪裡?」

這個問題我想過,但從來沒親眼看過,具體來說不就是編輯、採訪記者和各式各樣寫作的人嗎?但事情好像不是這麼簡單,這個問題也伴隨另一個討厭的問題:「市場在哪裡?」那些不懂創作的掮客,最喜歡說這個了對吧。「市場」、「社會」是我走在路上會碰到的東西嗎?不會嘛!如果市場就在我家旁邊,不用你說,我立刻就去。

我所看到的,就是聽故事的耳朵,敲打文字的手指,印表機吐出的紙張,以及修改的痕跡,難道這樣還不夠嗎?在這裡的人,都知道說故事無利可圖,有的,只是想寫的心。所以如果真的有文壇,那不在多遙遠的地方,在這裡講話的你我,難道不能挺起胸膛說,我就是其中一員嗎?

根據「中央政府各機關學校稿費支給辦法」,中文撰稿費率是0.681.02元/字。在一場文字工作者的聚會中,一名自由編輯訓練師手把手交代,除了稿費,還要詳列企劃費、交通費、餐費,這不是為了浮報收費,而是讓外行人了解,採訪工作不是出門喝咖啡聊天,回家隨便打字就好了。難道事前不用閱讀資料、採訪時可以放空發呆嗎?還有,採訪大多不需要逐字稿,提出這種要求的雇主請另外想辦法。

現在的勞工,必須訓練雇主。

就從合約開始好了。

白紙黑字,拿出來專業形象加分,讓人知道姊不是第一天出來做事,也是對雙方的尊重,不然要寫到天荒地老?網路有各種版本,新娘秘書和裝潢水電有合約,你說長達一個月或數年的文字工作怎麼能不簽約?

合約也有惡靈退散的效果,有人一聽到合約,立刻消失,等級高一點的怪還會強裝鎮定說:「我跟你的交情還要合約嗎?」「何必計較這一點小事?」

就因為合約是小事,合作是大事,所以從這點小事就能判斷。如果需要聊聊,兩三次也可以亮出底牌,不然出來聊天不用花錢花時間嗎?

如果你臉皮薄,覺得不簽約,大不了不拿錢,這樣想就太天真了。

對方可能會說,「我在趕稿」、「我最近不方便」、「我的帳戶被凍結」、「我們先開始新的案子,之後再一起結」、「你寫這麼爛我還要給你錢嗎?」

還沒入行,你就職業傷害了。

自己的雇主自己教,自己的文壇,也只能是我們自己一個字、一塊錢打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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