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

 

不管是讀者、編輯、行銷,其實都想問:「推薦人到底有沒有看過書稿?」

我曾經遵循大澤在昌的建議,有約必寫。等到新書出版的時候,第一時間檢查自己跟誰並列──這種感覺難道就是虛榮?至於本文早就讀過了,故事情節大概都知道,現在反而有時間細讀誰的推薦寫得好,琢磨下次怎麼切入。

從前作為讀者的自己,只要翻到本文就好了,無視推薦也沒差。有些推薦文只是把故事重講一次,像論文摘要,有的導讀則說這本書像某幾本經典,這種方式省力,但如果永遠只提那幾本,久了就像停止更新的軟體,凸顯最近沒讀書的破綻。

我什麼事情都覺得有意思,不推薦的書幾乎沒有。舉例來說,雖然有的書造勢盛大,讀完以後有點失望,但又覺得地才很好,地才教我的,比天才更多。地才敢說自己也不清楚的故事,這不也是一種好奇心嗎?沒想清楚就下筆,也不必全盤推翻,重新安排分場,內容稍微調整就好了。──這是我近期聽到最勵志的話了。

也有推薦人說:「常看到我推薦的人以為我很喜歡推薦,但我拒絕推薦的更多,只是書上不會寫我拒絕啊。」

這樣寫了一年發現,掛名推薦也好,專文作序也罷,讀一本書至少要三個工作天,寫一篇兩字上下的文章,也要三天,合起來就是一週,一字1-3元就算連拿到的贈書都賣掉,也很難支付這個禮拜的生活費。出版社的行銷費往往也只有幾千塊,要邀稿還要發宣傳品設計,也很難付出更高的代價。如果一個月下來推薦兩本,再加上其他約稿和專題企劃,很容易陷入無法專注寫書的惡性循環。

說到底,推薦文到底有沒有用?或許這才是出版人最關心的問題。

「如果你今年只讀一本書──」這種會激怒讀者的推薦,勸你最好不要,因為這句話很明顯覺得讀者沒有判斷能力,而且會讀書的人,通常是十本和零本的差異,沒人只買一本的啦。

但如果多找幾個人推薦,能夠多說服一個讀者,編輯和設計只好多花一些力氣在反正也要裁掉的書腰紙,希望這些努力值得。儘管大家都很清楚,推薦和書腰都不是重點,但現在已經到了連一個讀者都不能失去的境地。

有時候,問人怎麼遇到我的書,有人說在書店偶然翻到,有人是朋友推薦,也有幾個,是看了大叔的推薦序,這時候我深深感覺到,我預支了別人的讀者。推薦人確實擔負幫讀者發現新世界的責任。我要做的,就是把第一本書累積的信任,轉移到下一本,下一本再滾到下下一本──聽起來好像銀行複利一樣,總之,我現在明白背負房貸的心情了。

因為預支的好運和善意,我才得以開始。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只是別讓貸款壓垮了,如果連本金都沒有,那真的會破產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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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抽屜裡挖出一台ipod,記不得多久沒用了,只是插線充電,螢幕亮起,我忽然想起好久以前的事,而且也終於可以回答,最近一次對談後,讀者提出的疑問:

「你什麼時候認同自己是少女?」

我是那種什麼事都要自己試一試,沒親眼見到老,就覺得自己說的年輕不徹底,總是到了觀光景點,才發現那些地方不去也沒關係──尤其最近景點都動盪不安,光是活著就很幸運。老了才發現,沒人想拍拍長了白頭髮的頭頂。老了以後,我決定乾脆不要長大,做個少女吧。

我有過一只皮手環,那是少女F送我的,聞起來有一種陌生的味道,我們在社團認識,一起辦活動,我這樣的人,竟然去參加康輔社,大概也是一種強行打開自己的努力。

很久以後我們在電話講起,她爸爸是機師,媽媽生病住在山上療養院,後來過世了。現在回想起來,這設定就像小說。我當時竟然有點羨慕她,可以這麼清晰地說明自己的狀況並不好,那時我父親也住安養院了,但要從國民政府撤退講到他中風住進安養院,這個故事實在太長,塞不進兩個高中女生對話的空隙。

我們最常聊的是音樂,小學五六年級,也有個女同學,我們都是合唱團,她爸爸畫電影看板,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畫看板是一種職業,她會從電話那一端,播放她喜歡的音樂許如芸之類,像個DJ放歌不說話。F送了我很多東西,除了手環,還有X-Japan的單曲CD,所以我們就算念不同學校、上不同的補習班,還是可以聽一樣的音樂,放學後約在西門街頭,要考試了就凹網友幫我們補習。

她練貝斯,還教我打鼓,鼓棒是黑色限量簽名版,每次練完一回,鼓棒就多了無數白痕,那是鼓棒被鈸刮傷落漆,難怪正常鼓棒都是木頭色,但我們不怕落漆,只怕自己練得不夠。我們練的是李心潔的〈自由〉,「說愛我/說愛我/難道你不再愛我/我的淚/滴下來/你從來不曾看過。」我的國語流行歌大概停留在這個階段。我們應該一起看過《NaNa》這部漫畫,所以才總是穿著全黑的衣服和黑色口紅。

至於吉他手和鍵盤手是誰完全不記得了。

我知道了,那手環應該是因為怕洗手淋濕,每次都不辭辛勞拿下來,結果反而不見了。那時也約定了要上同一所大學,結果連地區都不同,也許努力見了一兩次面,我還會在宿舍聽耳機音樂睡著,就算知道這樣很傷耳朵。

ipod重新充電,一切都好好的,裡面還有X-Japan和椎名林檎,那時的隨身聽變成時光膠囊,現在大家都用手機聽了吧,也都用Youtube建立歌單了吧,或許會把連結開放給另一個人,或者一個人聽,只聽一邊耳機,另一個耳朵聽外面世界動靜,或留給,曾經一起聽著這首歌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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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意外,阿財早就離開了台灣。

不過,奇蹟出現了——那是台灣才會出現的奇蹟。

 

 

2015820日星期四晚間,三重綜合運動場上跑步的、跳舞的、溜冰的孩子、練習花式調酒的年輕人,什麼人都有,這天晚上我和母親照常來到這座運動場散步,但在尋常風景之外,據說有另一個印尼華僑,他在這塊土地同樣生活了三十年之久。

兩個人拿著麥克風,三個人手上發送連署聲明,這就是了!

他們不放棄地向路過民眾解說,「支持蘆洲阿財生根台灣」,粉絲專頁說明來自印尼棉蘭的阿財,因為護照逾期將被遣送印尼,然而二十八年來他在台灣貢獻良多,連印尼話都忘了怎麼說,這些年的努力因為行政規定就要化為烏有。

「她也是印尼來的!」聯盟成員手指Lisa。年近三十的新住民Lisa和我母親聊著,來自印尼哪個島,來台灣幾年。

在旁邊害羞地發送連署書,上面的字一個都不認識,操著一口流利閩南語的男子,就是阿財本人。他不像運動人士那麼積極出擊,反而像不得已的直銷,等著別人把他叫來,提問,然後像怕犯錯的孩,做出最簡單的回答。

阿財穿著T恤和運動褲,身材精瘦、深邃的眼睛,講話時微微漏風,露出下排因為年紀而略有孔隙的牙齒,還有做工人常有的緬靦,但比誰都抬頭挺胸過生活。

阿財必須在一個月內,證明大眾支持他留在台灣,而且不能逃,否則就辜負了朋友出面責付。像阿財這樣沒有身分證、沒有保險、沒有戶口的人,就叫做黑戶。

 

 

「我沒有身分證,但我沒做壞事。」

1987年,21歲的阿財來到台灣做工,半年後洗衣工廠關門,老闆跑了,阿財和同事都沒拿回護照,雖然擔心,但幸好工作也不需要護照,趕緊找份別的工作。遇到人,就說我沒做壞事,於是相安無事。2015514日,阿財一如往常幫忙接鄰居的孩子放學,被管區警察逮了,這位警察強調,不管怎樣你先跟我回派出所一趟。結果,就像其他無證移工,關到三峽外國人收容所。

「你一定會被送回印尼。」「找誰都沒有用。」「律師也救不了你啦。」收容所人員笑著跟阿財說,因為他們看多了。

「這種事天天都有。」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莊惠玲說,相隔沒幾天也有印尼女性被遣返,情況跟阿財差不了多少。

但阿財是第一次被抓,他絕對不能放棄,這裡是他唯一的家。更糟的是,阿財在台灣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兄弟姊妹,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先後蘋果、中時地方記者到分局,採訪阿財,寫下這則無法成為頭條的新聞。

然後,奇蹟發生了。

 

第一個奇蹟

2015515日星期五,司法改革基金會的高榮志律師一邊吃早餐,一邊翻開報紙,角落標題為:印尼男滯台28年被逮 淚求「讓我留下來!」

新聞文末寫著:「希望能有人幫幫我,讓我留在這塊土地生活。」

週日,高榮志親自到三峽收容所,探視將於八月遣返的阿財,並替阿財委託另一位律師,兩人著手準備資料。幾天不見阿財的鄰居終於知道阿財被抓的消息,沒第二句話,當擔保人,保阿財出來。

而且,經過移民署調查入關記錄,阿財根本不叫阿財,那是做工的朋友隨口叫的,他的名字是Wong Tu Tjie(黃道志)。

 

第二個奇蹟

阿財不可能留在台灣。

護照逾期、無法依親、於法無據,就像收容所說的:連律師都救不了阿財,高榮志很清楚法律的限制,轉而聯合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拓寬法律邊界,而律師當下能做的,就是為阿財爭取時間。

「之前從來沒有律師找我們。」

阿財就像莊惠玲見過的許多案例,無一倖免遣返的命運。

但,民間力量就是因此存在。

不可能,就讓它變成可能。

阿財交保後,聯盟跟著回家,找尋有力證據,但阿財不擅言詞,只能靠聯盟自行挖掘。看見阿財床頭桌面一些照片,才知道阿財在沙崙、白沙灣擔任救生員十多年,救起二十多條人命,撈起五具屍體,阿財從沒提過這件事,只是覺得該做就做了。接著,阿財帶司改會的志工去海邊,想拍攝一些畫面,為接下來抗爭準備。但當時一起玩的朋友離開了,沒有人證指認阿財救起多少生命,那些活下來的人,也沒有跟阿財保持聯絡。牆上獎狀,是阿財參與團體組舉重的鐵證,但國術館結束營業之後,阿財放棄了這個興趣,只在家裡放了一些健身器材。

向來與阿財交好的阿伯們提到遣返的事,邊吃檳榔邊哭,「要不然買個機票讓他回來。」OOO真情流露,為阿財想這個份上,但國家的界線依然不會因此鬆動。

林小妹妹,從幼稚園到現在國中,常受阿財這個叔叔照顧,兩人感情深厚,即使記者言名不必拍照,小妹妹還是想為阿財盡一份心力,露臉表達支持阿財留下的心意。

阿財很好,就算是泰國來的也沒關係。幾個阿伯這樣打包票。

「你說你是泰國人嗎?」「沒有,我都講是印尼。」阿財不會說謊,也許是泰國移工的印象太深刻,讓這群阿伯沒聽清阿財的回答,也或許,他們不覺得泰國跟印尼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外勞」。總之,他們不在乎阿財是哪裡來的,不在乎阿財叫什麼名字,他們在乎的,就是眼前這個每天相處的古意人。

就連蘆洲警察都跟「抓到」阿財的新手警察說,你抓他幹嘛,他在這裡幾十年了,抓外勞沒多少點數,要花時間寫跨部門報告,吃力不討好,但網路一旦送出去,就不能吃案,所以阿財回不來了。

看來,阿財認識的蘆洲在地人,可能跟里長不相上下。

2015730日記者會當天,老人、爸爸、媽媽、孩子、鄰居、律師、民間團體挺身而出,證明阿財幫老人買便當、帶小孩放學回家、買衣服給街友、擔任海邊救生員,就像宮澤賢治〈不怕風雨〉詩的化身:

東邊若有生病的孩童/去照顧他的病/西方若有疲倦的母親/去幫她扛起稻桿/南邊如果有快去世的人/去告訴他:不要害怕

阿財可能不知道這首詩,但身體力行,大家希望移民署頒予特殊貢獻居留證,因為阿財確實做到了「對台灣民主、人權領域具有卓越貢獻,提升我國國際形象」。

一個藍領勞工,同樣能用二十多年的辛勤付出和努力,獲得別人的尊敬。

這是台灣最驕傲的人情味。

「但,這也是險招。」莊惠玲說,只要有一個污點,阿財及其他黑戶就會失去光環。若是阿財前例一開,是否每個黑戶都必須拿出「特殊貢獻」?如果無法達到這個標準,是否就不能留在台灣?

誰可以留在台灣,誰不可以留在台灣?又是由誰來決定?

反過來說,在這塊土地上的台灣人,對社會沒有直接的貢獻,是否就沒有台灣國民的資格?難道我們又要落入好人壞人的二元標準?

 

第三個奇蹟

記者會成功吸引社會關注後,立委林淑芬派人詢問阿財的案件,出面向內政部、外交部爭取權益。過去也有人向黑戶宣稱,只要繳交一定金額,便能處理這類問題,結果是詐騙這些弱勢家庭。有的黑戶去拜託民代或立委,結果無疾而終,「沒想到政府才是最大的詐騙集團」。看來,因此被騙的人不在少數,問阿財有沒有被騙,有沒有人說過能解決阿財的困境?

阿財說,怎麼可能會有人幫我?

一語道破黑戶的處境。

然而,記者會後24小時,網路反映民意,阿財獲得五萬多個按讚聲援、兩千多筆新聞轉發、數千條聲援留言。阿財不識字,但他學會留下在台灣這塊土地生活的證據,颱風過後去公園搬樹,拜託路人拍照,寒流雨天受訪不但準時赴約,還用塑膠袋包著救生員照片和獎狀,一手雨傘,一手證物。甚至在筆者訪問過後,緊急來電問,最近有另一個記者來訪問我,可是你還沒發表,人家先發表了,會不會不好意思?

忽然,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無妻無子,但對台灣極有貢獻的移民。

或許大家在這個印尼華僑身上,想起流亡藏人、泰緬孤軍、退伍老兵(華僑、僑生)的命運。那些人當年爭取的空間,為今天的阿財留下一條後路。

 

 

201563日,台灣高等行政法院,林小妹妹聲淚俱下,拜託法院不要趕走帶她長大的叔叔。律師舉出林書豪、吳憶樺、陳舜臣、王貞治為例,證明阿財的華人血緣又長期居住蘆洲,只因為三十年前來到台灣,資訊封閉不如今日,遭雇主扣留證件,況且民國70年代末期,社會民風保守,不識字的阿財隻身在台,不知道任何管道,又怕語言不通被誤會、拘禁,就此滯留台灣。最後,也是法官最在意的關鍵:阿財不是單純來打工,要把錢帶回原鄉的移工,他的根,就在蘆洲。再說,印尼政府不要求阿財回國,領取台灣永久居留證不成問題,換成馬來西亞,阿財必定被當作馬國國民,沒有轉換國籍的機會。律師說,他接觸另一對馬來西亞夫婦至今不願公開黑戶身份、對簿公堂,就是這個原因。

莊惠玲說,如《一線之遙:亞洲黑戶拚搏越界紀實》書中提及的許多案例,聯盟接觸的詹福春,讀書人,後來的工作相對中產,做事格外謹慎小心,也不會像阿財這樣無所畏懼。

「我沒做壞事。」

阿財因為一無所有,把一切攤在大太陽底下,再也沒什麼可以失去,反而贏得台灣人的疼惜。

經歷漫長等待,兩次跨部協調會,「定義阿財到底是哪裡人」。僑委會不願花力氣證明阿財的華僑身分、移民署不能違反先例,「從沒有逾期者,以特殊貢獻取得居留證」,最後,外交部去函印尼駐台辦事處,確認阿財到底是否保留印尼國籍,11月底移民署終於發文,阿財不必遣送印尼,雖不是「特殊貢獻居留證」,而是以專案、無國籍領取外僑居留證。儘管這個資格政府隨時可以收回,到時一切重頭再來,但這場「支持蘆洲阿財 生根台灣」的戰鬥,暫時告一段落。

 

一個人的家族

 

阿財回家了,回到蘆洲的家。

他獨居蘆洲,捷運三民高中站附近的老社區,四樓頂樓有整面的弧形窗戶,像辦公大樓一樣,可以看清附近地形,但窗戶玻璃破了一小孔,不知道破了多久。屋內東西不多,但都有歸位,不像是為了採訪特別收拾。客廳有些健身器材,房間是木板隔間,兩房一廳一衛的格局,本來一起住的洗衣工廠同事回南部之後,再也沒別的室友。如果回印尼有發展,阿財大概也回去了,但一切就跟都市更新、房屋改建一樣,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走不掉的人。

阿財最近養了一缸魚,魚缸下方是遙控車和紙盒,這是以前玩飛鏢遊戲的獎品,但現在也壞了,成了擺飾。牆上有些重型機車和美女海報,陽台晒衣服,還有些塑膠花盆栽點綴。廚房中央打了一根樑柱,支撐補強結構,牆上有些壁癌和裂痕,阿財說房子狀況這麼差,除了他,房東大概也找不到人要租。

「不好意思啦,我家沒椅子。」阿財婉拒讓人來家裡採訪,但筆者和白刷刷拜訪這天,阿財採購了好幾張塑膠椅、折疊桌,還到淡水買桶仔雞,只是冬天結凍,拿去電鍋蒸了一下。阿財牙齒不好,吃米果有些勉強,但還是笑著收下這一點心意。

平常阿財靠朋友的介紹,做工、做模版,每天四處走動,問他怎麼認識人,他說經過樓下檳榔攤,跟人點頭,看久了就認識。這天到他家訪問,他騎的捷安特腳踏車是朋友賣給他的,上班通勤的機車也是朋友的名字。

有空,阿財喜歡去釣蝦、釣螃蟹,三不五時就分給朋友吃。2016年台灣人熱愛的選舉,阿財也沒缺席,他雖然不能投票,但這次被抓事件中幫他的立委當選,開票當天晚上,他比誰都開心,走進競選辦公室,驚喜立委竟然認得出他,謝票時還跑去揮舞旗子,也算是盡了一份心。

生活得自由自在,有滋有味。

但,生病的時候呢?

阿財多半是買成藥,真的拉肚子沒辦法,就到附近醫院,因為不識字,拜託朋友幫忙填資料,「吊點滴一下就好了。」

醫院有了阿財的資料,後來一個人去看病,自費也沒問題。至今,阿財數了數,吊了兩次點滴。現在阿財有了居留證,就有了健保,不然年紀漸長不免令人擔心。

九年前,阿財長姊過世,姊姊本來嫁到台西,後來跟姊夫到高雄,和姊夫同葬在高雄的軍人公墓,阿財每個月都會搭客運,替他們上香。至於阿財在印尼棉蘭的家,只知道老家被拆了,兄弟姊妹四散八方,也難以聯絡上,回去沒有任何意義。

死了怎麼辦?

就像《無緣社會》裡面寫的,阿財將會孤獨死去,無人送終,直到被鄰居發現,而姊姊和姊夫的骨灰再也無人聞問?

阿財說,「死了就死了啊。」

簡單、清楚、豁達。

目前台灣將近有八萬黑戶,各有原因躲著,遲遲不願站出來,可是阿財知道,自己能留下來,就是受了許多人的幫忙,一講到這些人,不管是記者、律師、社工,還是立委,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問阿財想不想娶妻生子,他害羞地說,沒緣分啦。然而在這將近700萬人口的雙北市,羅漢腳阿財跟在地的鄰居、老人、街友、媽媽、孩子締結了新的緣分,以「我沒做壞事」、「這沒什麼」的單純之心,和在地人攜手為後來的單身無證移民,創造了溫暖的台灣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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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小時候,不管是食品成分說明、用品文案標籤,還是書本最後的版權頁,都讓我覺得很神祕,尤其是出版社的地址電話、用紙、經銷商、出版日期,全部都是我不懂的專有名詞。

有一回,圖書館借來的亞森羅蘋被人寫上名字和電話,像早期的電話交友,看名字像男生,字不算難看,但是這留言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寫的,現在說不定是高中生,早就不做這種幼稚的事──但人應該為過去做的事付出代價,我立刻發揮國中女生的正義感,準備訓他一頓,用家裡電話打了過去。

「你好,我要找羅XX,請問他在家嗎?」

「他不在家,有什麼事嗎?」

電話那頭是個中年婦女,可能是他媽媽。沒想到這電話是真的,這下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在惡作劇,慌忙掛掉電話。不過有陌生女生打電話,我看羅XX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當時接起來的是羅XX本人,後來的故事會不一樣嗎?

我可以理解,在頁面空白處寫下自己名字和電話──就像丟進海的瓶中信,希望在茫茫讀者中遇到另一個心靈。或許當時的我也不是生氣,反而是好奇,有誰跟我讀了同樣的一本書?

後來才知道,除了封面的作者,另一個神秘的職業叫做「編輯」。

從手寫稿變成一本書,就是編輯的工作。出版社裡面除了文字編輯,還有美術設計、行銷、印刷、業務、會計。這樣說來,編輯幾乎是紙上電影的導演。

「你的書是自己編的嗎?」

D社總編問我,果然被看出來了,作為編輯,我的程度不是很好。(作為作者,現在也不是頂尖的──我自己先承認好了。)我做編輯不到兩年,去新書會報也沒上過誠品博客來選書,頂多是香港誠品選書──這樣具體說明就知道我不是謙虛了吧。

「如果你說的編輯,不含發設計、排版、行銷的話──是我編的沒錯。」

後來我發現很多作者是自己寫文案、發設計、排活動,像日劇《重版出來》有編輯和作者商量大綱和分鏡,一開始在雜誌發表短篇,接著開長篇連載,後來結集出版單行本,好評不斷的話就重版出來(成功再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因為編輯已經過勞了。

翻譯書新手編輯如我的24小時是這樣的:通勤時間一小時,來回兩小時。早上十點到公司,六點半下班,我用第一個上班的代價,交換第一個下班的好感度,但下班打包的聲音實在太狂──出版社安靜起來,連你關機的聲音都會被聽到。老闆和主管還在工作,我竟然就要走了,於是使出金蟬脫殼術,只拿了錢包、手機、鑰匙就閃人。

同事在電梯口遇到一身輕裝的我,問候「要去吃飯啦?」而不是羨慕又悲傷的「要下班啦?」我也心安理得,廣義來說也真的是回家吃飯。比較尷尬的是,我這副模樣上班,在路上遇到同事,他們會用同情的眼神關懷我:「出來吃早餐啊?」看來,出版人在任何時間吃飯都不奇怪。

而且我還不時去領獎、去聲援、去開我家的都市更新公聽會,根本是個外務很多的編輯──但自從我發現領一輩子薪水,也買不起房子,就決定豁出去保護我家。但說真的,老闆好像沒差,她是愛書的少女,我把書做好就最重要,這些顧慮說到底,可能只是員工邪惡的慣性。

如果能在日劇《重版出來》的興都館擔任編輯,我能像五百旗頭敬那麼有型、跟作者突破難關嗎?務實一點,至少像小熊黑澤心那樣不顧一切,追著作者跑好了!每次看著小熊跑步,感覺一定可以跑到終點,每一步都透過脊椎傳達到全身,但西裝底下的肌肉平衡收縮而不搖晃——這樣說可能有點抽象,但大家隨便轉開日劇看看愛的大奔跑,或比較五百旗頭的跑姿,就可以發現小熊跑起來多麼摧枯拉朽。

扯遠了,五百旗頭我不行,小熊大概也無法,等等,我根本連像壬生那樣和作者心有靈犀高喊「孟買恆河」也沒有啊。

這樣點名一輪之後——只剩下毀人的魔鬼編輯安井了。新人到了安井手上就像消耗品,業主一句改成雙馬尾,前面畫的全部不能用,編輯安井不會替你說話——如果我們還相信「正式」和「出版」,到此對出版社和業界的一點信任也會消磨殆盡。

我會成為安井的。

離職的時候我還沒看過《重版出來》這部作品,但我可能沒有太多耐性跟作者交心,再說,作者會信任我這樣沒有實戰經驗的新手編輯嗎?程度不好的編輯如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想了解程度好的編輯,請直接翻開《天才》(Max Perkins, Editor of Genius,還有博客來Okapi專欄《編輯、邊急、鞭擊》。

現在我作為自由工作者,業主要什麼劇情就給什麼場面,讓他們以為自己主導一切好了。要雙馬尾,就追加變身畫面,後面再合理化雙馬尾,反正業主是外行人,他們不懂角色的心,只是不懂裝懂下指導棋,重要的始終都是,少女「為什麼」綁起雙馬尾吧!從頭改也不是不行,再給我一次訂金,我就當作沒前面這回事,或找別人畫吧。專業工作者是消耗品,業主也是。

但是,從來沒出版任何書籍的我,一定無論如何都想追求珍貴的「正式出版」,那也只能像東江絹一樣,畫完這次就不畫了——也許只是這個案子,也可能是一輩子。

但會寫的還是會寫啦,不接案子,做無關的工作,心中的故事還是會萌芽。同期的中田伯花了所有力氣出道,但能不能畫下去也是問題,畢竟讀者也只是把他當作消耗品,接下來一年、兩年、十年能畫出這麼強烈的作品嗎?東江絹儘管出道失利,多半也練成了案子成不成都沒差,活下去就是畫下去的無敵毅力,十年後未必不會捲土重來。

友人O君說,她在某本書看過村上春樹剛得群像新人獎之時,聽到自己被批評,心裡打算類似「出一本兩本沒辦法的話,出個十本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王國了吧!」

無論這個印象是不是真的,都很適合魔羯座。(如果有人知道這句話出處,也拜託跟我說,我要原句抄下來貼書桌!)不過那是出版的好時代,為新人冒險出一本書,出版社的負擔沒那麼大,現在發誓要出十本,也要編輯堅守崗位才行啊。

終於說到這了,我當然要談談《重版出來》當中,我最在意的角色:沼田渡。

沼田四十歲了,在漫畫大師門下做助手有廿年,從小因為會畫漫畫受到肯定,年輕的時候也順利奪得新人獎,只是編輯不滿意他的原稿,於是沼田一邊做助手,一邊修改原稿,只是這一修,就修了廿年。

他在這個漫畫工作室看過無數新人出道,自己卻無緣發表、連載、出版,最後回鄉下老家去了。不是衣錦還鄉,也沒有發生「母病危速回」,連同人誌自費出版都沒有嘗試,但從另一個同輩中田伯閃閃發亮的眼神可以發現,沼田的作品很好,只是遇到不適合的編輯,便錯失了出版機會。

但出版以後,難道沼田就會一帆風順嗎?所有角色的遭遇都告訴我們:不可能。

我替沼田不甘心,不是因為他沒有出版,沒有多試幾次,而是大家都覺得他「不該」在首席助手這個位置,應該往前走,更往前走,但如果漫畫助手的薪資合理,沼田養得起自己,為什麼不能永遠留在這裡?

我們和沼田都被傳統的「漫畫家」想像給綁架了。沼田喜歡的,不是成為漫畫家的自己,而是現在這個在老師身邊、指揮助手,那個沈浸在漫畫一晃廿年的自己。

沼田是超高階的漫畫編輯,說到底作品不可能不經過編輯工作,無論有沒有實體的編輯職位,連網頁按鈕都有「編輯/Edit」功能。所以編輯如我等到底為什麼要抱歉、要心有不甘?我們確實做出了好東西,就算封面沒有我們的名字也無所謂。

沼田的廿年之夢,會不會是我十年後的寫照?當實體書越賣越差,書店一家一家倒,再刷的機會越來越渺茫,我沒有老家可以回去釀酒,那時候出版社不知道還剩多少?我重操編輯舊業的可能性既然不高,到時我會後悔這廿年的寫作嗎?但我現在多想跟沼田說:「你沒有輸,只是喜歡就夠了。」

如果這世界上有一件事,你埋頭做了廿年也不厭倦,這不是熱愛,那什麼是熱愛?

喜歡漫畫、被漫畫圍繞——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一定要像中田那樣,連編輯買好的超商便當都不吃,才是真正的漫畫家嗎?

沼田若是生在更好的出版黃金時代,很快就能上場,遇到採訪或得獎場合,只要笑笑回答,「我只是喜歡,然後就畫了。」現在他離開了,我卻覺得再等一陣子,漫畫之神會還我一個五十嵐大介吧?五十嵐在人生第一次結束連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稿約,後來開始種植作物——這樣就不必花錢買菜了,朝向根本的解決之道。

將來的事會怎麼樣呢?也許沼田就安靜釀酒,沒人知道這個從城市回來的男人做過什麼,也許有人記得他小時候很會畫畫,如果小時候的玩伴沒走光。也許他會畫本釀酒的漫畫,也許不會。——大不了,回來做首席助手就好了嘛。

我所知道的作者,不知道為什麼,幾乎都是研究所碩士畢業,這些人的小說不見得多有趣,但可以省去很多編輯工夫,這是我最近發現的殘酷事實。

我做編輯那些日子,傍晚六點半下班到十點這段時間,我必須完成通勤、跑步、吃飯、洗澡的任務,那陣子我還跑了半程馬拉松,因為如果沒有每天跑,脊椎會痛得無法坐下,物理治療無效,別說晚上十點到十二點的寫作,就算有了腹肌分散脊椎的壓力,眼睛的肌肉也不行了。

但我還是聽到了,世界上存在為作者盡心盡力的編輯,即使作者不符合自己出版社的方向,就介紹別的出版社,對自己的業績一點幫助也沒有。這樣的編輯是最初的伯樂,幾乎要讓人用全部的寫作生命報答。然而區區一本書的版稅了不起六萬(定價300*版稅10%*首刷2000),根本養不起一個作者,何況是常態性的編輯?

那就接活動和演講吧。

有作者與編輯對半拆帳,這時的編輯像是經紀人,聯絡好時間、地點、酬勞和交通方式,作者只要專心準備分享內容,但也有作者擔心,自己接活動不是那麼活躍,重心在學術,那編輯的經濟會不會太辛苦?如此一來,經紀人手上必須有夠多講者,不然台灣薪資凍漲的每小時1600元,哪來的閒錢給編輯?而且一旦脫離上班的節奏,放鳥或記錯時間是常有的事,沒有同事提醒果然有差。

最後,難道不能一邊編輯、一邊寫小說嗎?以我的情況,不能。

有的公司會監控螢幕,連臉書都沒機會上,出版社沒這麼誇張,況且通訊軟體本身就是聯繫工作的一環。但同樣都是word檔,滿布追蹤修訂的譯稿和全新的小說,看起來就是不一樣。所以我上班的時候,只求問心無愧,時間拿來處理稿件,如果做得不夠好,我也盡力了。在漫長的通勤時間,我常拿著紙條邊走邊寫小說片段,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背英文單字。寫長篇小說真的太虧了,任職保險公司的卡夫卡確實過著常人無法想像的過勞生活——我說卡夫卡啊,你把遺稿託付給好朋友之前,應該先去運動的。

幸好後來我上班、得獎、補助通過,存款有了六個月的生活費,但我捨不得這個工作,可以遇見有趣的書,每個月都能確實地看到新書出版,還有善良的同事,穩定的收入,根本沒時間花錢──我更擔心的是,如果工作辭了,急用該怎麼辦?但是N君說,錢去賺就好了,就算丟了這份好工作,以後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但到不管有什麼壞工作,我都不會挑三揀四。

「你能真正寫東西的時間,只有媽媽健康的這段時間,也許三年,也許二十年,剩下的時間不多。」N君又說,「你是作家,不是編輯,世界上有很多編輯陳又津,但只有一個作家陳又津。」

我想我被N君這句話說服了,原來這是我一直想對自己說的話。

沒幾天,我就跟主管提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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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ul 30 Sat 2016 16:26
  • 媽寶

我是我媽的寶,我一直都知道。

小時候,我常常戴著瑪瑙手鐲,也戴過鯉魚形狀的玉佩,穿紅線繞脖子,聽說玉會隨著主人磁場改變,沒事就掏出玉佩來看看。還有刻了農曆生辰的生肖金鎖片,有陣子流行把金箔加進食物,我就把金鎖片放進嘴巴,有紅線綁著不怕吞進去,用舌頭感覺鎖片浮凸的牛和邊緣的花紋,金鎖片有一種鹹味,我以為這是999純金的味道,外面那些金箔都是騙人的,現在回想,那鹹味是我自己的汗。

瑪瑙手鐲在我打板擦的時候碎了,一塊塊撿回家。鯉魚玉佩比我更早撞上桌角,尾巴斷了。可跟我最久的金鎖片,敲不壞、打不爛,只是有點軟軟的,像是夏天的巧克力。這樣的金鎖片,竟然也消失了。這些小孩的護身符,我長大後全不知道哪裡去了,也想不起來最後一次佩戴是什麼時候。

每次東西壞了,就要到夜市買新的,好像這些東西替我阻擋原本的厄運。也確實,如果我記得手上和脖子戴的東西,玩的時候也會減輕力道,像個不那麼野的孩子。

逛夜市,是我媽的第凡內早餐,只是她沒穿著黑色小洋裝,沒人關心她穿什麼,結局總是跟小販老闆討價還價,便宜十塊也好,二十塊更好。這一切的努力,可能是她跟臺灣眾神不太熟,只好用夜市時尚保護孩子平安長大。

我也沒做過花童,唯一的邀請是餅店老闆問的,餅店老闆娘說,小孩來就好了,媽媽不用去,而且是,不准去。

「婚禮人那麼多,被湯燙到怎麼辦?」我媽到現在還在說。

「可能喜酒一桌幾萬塊,你吃了她划不來?」但哪有請花童,不請花童媽媽的道理?再說,我爸的紅包向來讓人賺到有剩,因為這些老兵到台灣,沒有父母也沒有手足,同鄉的兄弟,就是他的一切。

「我不要吃,只要看到小孩就好。」我媽說。

事情不是禮金這麼簡單。

那位老闆娘常說,我不是我爸的親生女兒,也許是我爸年紀太大,我媽來的地方太遠,那時候又沒有平價的DNA親子鑑定。我媽回得也俐落,「我知道你做什麼工作,也知道你的小孩都不是老闆親生的。」

現在我長大了,媽媽說,她所知道的是,老闆娘曾經從事風化業,孩子生了好幾個之後才跟老兵結婚。

這是兩個女人的交戰。

原來不只我家沒有親戚,在台灣土生土長的餅店老闆娘也沒有,就算有,可能也不相往來。所以找花童才會找到我身上。

當初媽媽選了一個沒有婆家的老兵結婚,但妯娌的猜忌,一樣沒少。

剛才,媽媽忽然想通老闆娘二十年前為什麼不准她去了:「會不會是看你可愛,想賣掉你,又不能讓我知道?」

我發現人做了媽媽以後,不但覺得全世界自己的孩子最可愛,也絕對不准孩子受到一點傷害。小孩是媽媽的寶,就算本來不是寶,也因為得來不易,養的時候更不容易,不是寶也變成了寶。數著一個月、一歲、五歲、十歲,就怕這個寶傷了、壞了、不見了,那樣的恐懼甚至在孩子長大以後,依然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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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書櫃的第一步,所有書本封面朝上,從房間排列到客廳,再像逛舊書攤一樣,拿起想要的書。這時,原本毫無關連的書將重新建立關係,想起讀完的感覺、歷程和原因,而不是圖書館和書店那套世界文學、大眾小說或OO出版社。

在這裡的書,是我的「好朋友」、是「參考書目」、是「老兵研究」,或是「作者有病啊」,總在猶豫留不留的是「很厲害,雖然跟我的人生無關」。即使都是朋友,擠不進書櫃的時候,我就回到那個古典的命題:兩個人都溺水的時候,該救誰才好?雖然這場洪水根本是我自己引發的。

有一格只擺了三五本書,我稱為「神之區」,每到懷疑自己還是放棄寫作的關口,就拿起這幾本,因為已經看了很多次,再翻開只是確定:「還沒寫出這種書,我怎麼能放棄!」

這麼搬上搬下,不見得真的清出多少空間,東摳西省只是為了讓想買的書進來,就算我跟風買了覺得不妙,也可以平靜說,這不是我的菜,轉手賣掉。

小時候的我,只要看老師的推薦書單就放心了,到了不用寫讀書心得作業的年紀,就像進了傳統市場,不知道這把菜還是那把菜比較好。現在留在書架上的書,都經過幾次激烈競爭,忍不住想對它們說,這幾年辛苦了──希望我寫的書也能像這些書一樣,暫時,或永遠留在某人的書櫃。

這種作法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些書我賣的時候覺得沒收藏價值,想參考的時候不在手邊,才發現這本書的影響比我想的還深,買了第二次,從此不賣。至於那些早就沒看的經典,捐給圖書館,將來不怕借不到。

有的書懶得打包,我就送給演講遇到的朋友,記得我國高中時期每天平均同時讀五本書,角色類型完全相異,我卻為其中不約而同談到的概念詫異,折角也好、破損也罷──不管拿到什麼書都會很高興。

收納控如我,竟然漏了書腰這東西。

一開始,可能是被書腰某個句子吸引,停下腳步,看完整本書,卻忘了那最初的印象。出版社打的算盤則是,只要有一個人被書腰打動,其他九十九個人不喜歡也沒辦法,實在不喜歡,直接丟掉就好啦。聽到有人連書衣都丟掉,我才懂了這個道理。

以前的我,不知道書腰有任何意義,隨手丟進垃圾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書腰是有學問的東西,但一時間不明白,便丟進內頁,久了那兩頁出現黃色霉斑。我可能不是討厭書腰,而是討厭無法輕易丟掉書腰的自己,除非我願意承認,自己不會再讀這些文法書、課本題庫、研究所的影印資料、人人掛在嘴邊的經典,不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後來我發現,每個人家中都會有這樣一個房間或角落,有人問起,就說那是我在外地念書的兒子,嫁出去的女兒,他們留下的雜物──好像只有透過物件,確定這個人的存在,但這些物品之所以在這裡,反而證明了它再也不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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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還沒到,至少有三個主編離職。該不會是我命中帶衰,害了這些人吧。

首先是主編約了我和另一個作者小風吃飯,餐廳名字叫阿瑪迪斯。不過這個主編和打電話向我邀稿的主編不同,也就是說,把我找來根本不是現在主編的意思囉?

「因為他退休了——」

現在的主編說,從前他來人間副刊做工讀生,機車快遞還沒這麼普遍,編輯要去作者家拿稿子、跑腿,真的十萬火急也用過計程車。「那時的人間副刊,如果一連七天刊載某個作品,那人就算是成名了。」原來楊德昌電影的《恐怖分子》不是虛構,真的有人因為文學獎一夕成名。

去年才剛完成一整年連載的老大,是另一家文學雜誌的主編,說來我們高中就認識,只是網路約稿沒見過面,好久以後真的碰面,我都要研究所畢業了。老大知道下一屆週五專欄是我,便以過來人的身份說,要努力準備存稿,但是這樣時常伸出援手的主編,也在最近離職了。

第三個主編,給我一份「只要讀書」的工作,那天下午讀書小組喝了自製的濾掛式咖啡,冰涼的煮玉米,冷氣一如往常冷得要命,書稿比平常少,討論一下子就結束了。主編說,讀書小組必須暫停,如果有機會,一定會繼續下去。不久,收到主編離開的道別信。

我猜這多事之春早就開始了,農曆年後報社和雜誌內部重整,最後才通知我這樣分佈在外野的寫字工。同梯的讀書小組大哥笑嘻嘻說,我從來沒上過班喔,整個人穿著米色麻質西裝,氣質飄逸,還請我吃雙喜號蝦仁羹,我還沒機會請回去,這緣份就留在煮玉米了。

一整年的計畫,說沒就沒了——我現在的三少四壯集也從週五合併到週四,留下來的編輯說,我進這裡也不到兩年。

但我自己從來沒訂過報章雜誌,只記得小時候學爸爸那樣翻開報紙,看看別人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想到什麼事,絕對是上網鍵入關鍵字,如果不夠,就去找書。《壹週刊》是社區連鎖咖啡店必備的讀物,但現在咖啡店轉作翻桌率高的早午餐店,沒人在那翻雜誌了。

「我很久沒買書了,但在書店看到你的書,翻了幾頁就買下來。」

聽到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特別珍惜,因為我知道,我們不再像我們的父母一樣閱讀報紙,也不會像長輩一樣翻看雜誌,甚至在打開同齡人的臉書時,發現那是完全相異的同溫層──

遇到一本書,擺在讀者前面,這是只有在實體書店,才會發生的事。這樣偶然的善意,多麼得來不易。下次我該問一下是哪家書店,因為那家書店也很可能走入歷史。

「看來,我們就是末代三少四壯集了。」小風說。

現在開始,每一篇都可能是最後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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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導跟我第一次碰面就說:「你看起來是不吃虧的類型。」

糟糕,我看起來這麼難相處嗎?根據我奉行的「自由工作者三要素」(有才華、好相處、準時交)看來──既然人不好相處,那我一定是很有才華了。

雖然我闖蕩江湖沒幾年,但也真沒有寫白稿的經驗,最近發現,文字工作者或多或少都有被欠款的情況。話說別人寫過的文章不能抄,這是基本的工作道德,但別人吃過的虧,我不想再吃,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你生日什麼時候?」

初次會面,做電影的大姊上網查詢我的命盤,生在魔羯座,差不多就拿到一半的信任,她腦中的魔羯座都有準時的特質,「而且你火星在天蠍,說一是一,不會隨便消失。」

「我都爽快退費,扣除當年稅額再還。」

天地明鑑,我真的沒賺到這筆編劇費,訂金來了又走,我也千百個不願意,而且一般公司都付得起這幾百塊的稅吧,何苦為難個體戶?當然有人說,你又還沒工作,我怎麼知道你寫得好不好?但是好不好是觀感問題,如果我真的寫了,至少付出勞力,頭期款就是我應得的,至於第二期如何,有待進一步觀察。倒是如果劇本寫好,結果案子不開了,我找誰討回這幾個月的時間?

於是我幫招搖撞騙投機客建了人渣資料庫,這些人總讓我在麥田旁邊的懸崖一直跑,對寫作懷抱夢想熱情的年輕人一直來,但是這樣也沒用,懸崖還是迷人得不得了,我勸過另一名自由工作者,跟他談合作的人名列我的人渣資料庫,我說,你快逃吧!

「可是他說沒人要幫他。」

沒人要幫他,事出必有因!這是我聽過最離奇的理由,但我相信他不會是最後一個受害者。不管他最後賠上了稿費還是尊嚴,還是兩者都是。我不相信才子可以怎樣,你有才華我也有啊,現在是厚臉皮大賽嗎?

「現在專職寫作的收入多少?」文學院教授問我,因為他的學生總問他這個他答不出來的問題,沒想到我能有這個機會為教授解答。

先說結論,23K

王聰威在《作家日常》創造了虛擬一哥,出書、演講、評審和寫專欄,我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那樣。我雖然有記帳,但最近報稅才知道自己拿的是稿費、薪資還是執行業務所得,而且記帳無法解決收入不清楚的問題,因為從完稿到銀行入帳有十天到三個月不等的空窗期,如果這段期間被跳票,可能連作者本人都不知道。有的單位當場給現金,但車馬費收據另補。更多人則是到了現場以後,發現酬勞少得可憐,甚至有受辱的感覺,欸,這種事不是一開始就要問了嗎?

後來,我得到了一件寶物:自由文字工作者的收入表格,三欄分別寫著文章標題、完稿日、入帳日,逐月列出。我終於知道自己這一年寫了什麼,要討債也知道找誰,或是哪篇文章寫了但沒得獎(收入是零)。

所以,如果有人一定要成為文字工作者,並且以此維生,可能要練就厚臉皮的技能,自己的債自己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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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編輯那一年,出版社加總編共五人,我旁邊坐著行銷,座位分成三列,我坐最前面,因為最資淺。旁邊坐著一直打電話、寫電子郵件和應付讀者的行銷。那時候我總覺得行銷這個工作好,接觸各式各樣的人,不像我只有漫長的譯稿,必須思考翻譯的句子和根本不認識的專有名詞,整天下來跟人一句話都沒說,所以換我寫邀稿信的時候,歡天喜地,覺得總算要遇到「作家」啦。

從著作和採訪推測「作家」的性格,打探聯絡方式,寫封我所能想像最恭敬又不卑屈的邀稿信,如果推薦文有稿費,就註明希望的字數、方向還有最重要的截稿日,如果只能贈書也要明寫,因為出版社真的很窮(當然我不會這樣寫啦)──除了靜候佳音,也沒別的事能做了。

編輯這份工作教我把事情盡量講清楚,所以我後來成為自由工作者,去開劇本製作會議,結果不講故事、角色和編劇酬勞,我就覺得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這種事還不止發生一次。

交朋友閒聊我是無所謂啦,但聽到「我們這個一定會賺錢」這句話,就覺得好像遇到詐騙集團,因為生意沒有一定賺錢的,你這樣講,表示根本不知道錢會從哪裡來吧。創作沒有特別偉大,如果現在連最基本的勞動條件都不願意拿出來,將來還有什麼尊重可言?我不如回家寫臉書,娛樂自己和網友,省得經歷一次又一次毫無意義的修改,不必被嫌到一文不值,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最後沒有寫出自己真正愛的作品,也沒拿到錢,那就真的虧大了。

作者跟作品也往往兩回事。

A君看起來嚴肅,其實親切,B君開價奇高,願意收審定費但拒絕在書中任何地方提及他的名字,好像我會做出敗壞他名聲的書。無所謂啦,從封面、內頁到版權頁確定都沒有B君的名字,但我有生之年,絕對會記得這個名字。

尼爾・蓋曼說得對,自由工作者的珍貴之處就在於:有才華、好相處、準時交,不過不必三者均備,只做到其中兩項就行了。

「別人可以忍受你難相處,只要你的作品很好,而且準時完成。別人可以原諒你拖延,只要作品很好,而且他們喜歡你這個人。或者,你的作品也不必非常好,只要你準時交稿,而且聽你說話如沐春風。」

後來碰到雜誌編輯約稿,寫稿時間只有兩個禮拜,頂多不超過一個月,但不管對方從什麼角度發球過來,我都會想盡辦法打擊回去。儘快寫完,放著,截稿日之前提早交稿。

後來編輯寫信來道歉,因為稿擠,我的稿子延到下一期去了。

還好啦,我人生第一次寫專欄,就被總統就職的版面擠掉,編輯還說「我們很同情你」,但是別擔心,我甚至會寫好三篇,讓編輯慢慢當存稿,這種帥氣擊出安打的感覺才是我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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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到名字,得獎的少女上台致詞,説著就哽咽了。

「因為我覺得快要忘記阿公了──」

忽然間,我開始擔任文學獎的評審,一次、兩次,這是第五次了。

光是閱讀,看見有人亮出喜歡的名字,像溺水一樣緊抓別人寫過的句子,希望在黑暗的宇宙中看見另一顆星球的反光──我就忍不住心疼起來,過去的我也是這樣,所以現在來到評審的位置,竟然有點心虛。

「明明也是從文學獎一路殺過來,但我究竟站在什麼地方評論那些作品呢?」這兩年開始擔任評審的作者說。

啊,我在這條路上也是殺得鮮血淋漓。

但別人來擔任地獄守門人,我更不放心,我記得高中那年的決選會議,B老師說什麼我也忘了,但我記得第一輪圈選,只有他選我,然後我就毫無眷戀被刷掉了,會後老師把稿子留在場內,反正也要丟掉,我像撿到寶一樣,從畫線的句子和不甚清楚的註記,思考到底哪裡不對。

現在做了評審,才明白在評審喜好以外,還有另一套標準,而名次就是依照所謂的結構、語言、技巧等理論來判斷。

「好啦,別哭,我都看到了。」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文章,儘管有些文章明顯特別不完美,但我後來才明白,如果花時間繼續寫下去,缺點多大,優點就有多大──如果真能看見這缺點,並願意背負這個缺點走得那麼遠的話。

文學獎創造了一個平台,讓評審在不知道作者名字的情況下,直面每一篇作品,但每個評審有不一樣的訓練,在意不同的事,所以挑出完全不同的作品也很正常。可是評審和作者的距離被文學獎這件事拉出來,評審的話語透過麥克風傳遞、甚至被記錄,作者通常沒機會回應,就直接消音。

沒辦法,這是遊戲規則。

如果真要討論作品,除了文學獎,創作課更適合大家互相漏氣求進步,那邊雖然也有「老師」,但同學作品才是主角。結果影響我最深的評語,不是來自評審,而是同在路上、寫出不完美文章的夥伴。

甲説起角色動機,乙説要拉高衝突,大家說起來頭頭是道,於是我照甲乙丙丁的方式做了,問題看起來是沒了,但原本的作品消失了,只留下了角色、動機和結構。這作品不見得不好,但是沒有特色。就像有時候的首獎一樣,OK,沒有太大的問題,但也沒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本來嘛,要創造獨一無二的作品,又要獲得大部分人的共識,聽起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是哪裡不夠好呢?」

另一個得獎者私下來問,我想這下評審闖禍了。

如果在公開場合說「不喜歡這篇作品」,再透過麥克風與文字傳遞,作者若是第一次或剛開始參賽,就算得獎了,聽到這句話也會有遺憾。作者會想為什麼評審不喜歡,而不是找到這篇作品該有的樣子,沒想到這兩個方向根本是相反的。

對於阿公過世的人來說,這篇文章的意義在她書寫當下就完成了,獎項只是印證她的努力。但對於找尋定位的同學來說,這條路可能才剛開始,而文學的存在,不就是為這個糟糕的世界找到一個「夠好」的證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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